要是快些长个子就好了。
穆轶羽的心里头都是这样的想法。
不过苏莫久倒是不怎在意,只是越来越沉溺于写作。
每次他见柜台边没有人,绕道后边,就能看到那个蹲着奋笔疾书的影子。
有时她卡了壳,会叼着毛笔晃,甩得墨水到处都是。
想来衣服上的墨点也是这样来的。
“这样喜欢写,为何不去私塾里让先生教?总比自己认生字快。”
“我没钱呀。还没走进去,怕不是就让人轰出去了。再说了,谁乐意教女孩子,还不是赶我回家去绣花。”
她撇撇嘴,转而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不过阿爹以前当过教书先生,我就算有不认得的字,问阿爹就是。”
“那倒也是个办法。”
穆轶羽蹲下身来,想看她的纸,被她一把子盖住,没瞧见半分。
“不许看,我还没写完。”
苏莫久说这话的时候,耳朵红彤彤的,想来是不好意思了。
“那等你写完了,头一个让我看好不好?”
他试探性地说出这话,而她脸上很快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当然好了。”
“约好了。”
“拉钩!”她爽快地勾住他的小指,晃了几下,“谁说话不算话,谁就是小狗!”
“好。”
他轻轻回勾住她温热的小指,心底为多了个能见她的小借口而窃喜着。
定下新秋衣的时候正值春日,雨总下,没个头。
穆轶羽正想着下次去见苏莫久要聊些什么,老仆便将一句口信带到了他跟前。
跑到门口的时候,雨势正大。
他顾不得雨水沾湿了衣袍,匆忙推开门。
苏莫久颓然地靠在门边,半边衣裳都湿透了,似是是已站了许久。
她看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的怀里。
“这是衣服,这是……我写的东西。”
“你写完了?”
他问道。
她摇摇头,抿着嘴唇,向来灿烂的笑容里混入了阴霾。
“阿爹昨天走了,爹说要接我去寰城,跟小姨娘跟娘一同住,一会儿就启程。”
“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被雨声掩盖的沉默。
然后,是有些滑稽的学样。
“汪,汪。”
“诶?”
“你看,我都成小狗了,你就当约定两讫了,好吗?”
她沾湿的头发贴在脸侧,又让阴云挡了一半去,看不出来是怎样的表情。
“你还会回……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话到嘴边,他又改了口。
“有缘的话,会吧。我也不知道。”
她摇着头,沉重却又无力,似是想作出什么轻松些的笑来,终归还是耷拉下眉眼。
“再待一会儿吧,雨还那么大。”
他想留住她,哪怕一会儿也好。
可她已经没有了来时的那番自如。
“我该走了。你……保重。”
旋过身,她钻进雨中。
粗麻布贴着瘦长的身影,让她看起来很渺小,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越走越远了。
十六岁时,穆轶羽同学友来到临近的小戏院,偶尔听得人在唱一出戏。
题名为《剪秋》,说的是些秋日采风的趣事。
戏很短,但却切切实实地逗笑了他。
回家途中,他在书局里买了《剪秋》的话本,熬了个通宵看完了。
第二日呵欠连连,让先生训斥了甚久,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自那以后,他几乎成了戏院的常客。
《剪秋》的笔者的其他短折子陆续上演,让他流连忘返。
往往是听完了戏,还要去买书,回房细细品味。
笔者好似永远有写不完的趣事,总叫他觉得新鲜,仿佛又回到了在成衣坊度过的时光。
偶尔一日,他询问书局掌柜,可否知道笔者名姓,掌柜也答不上来。
只知这书成册不多,但每一册的装帧细节都经笔者之手,没有低劣品。
他便对这为蒙面笔者愈发好奇了。
“呦,老戏迷,又去戏院啊?”
同窗的墨子辰同他调笑着,把胳膊挂在他身上。
“那是自然。”
“我也去。”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么?”
穆轶羽笑着,并不阻拦。
“哎,有意思的东西谁会嫌弃?走走走。”
说罢便相携进了戏院。
开了锣,喑哑的嗓音便扩散开来。
今天的戏同往常不一样,整整唱了半个时辰。
相较起往日的短折子,更多了些惆怅,期许,失落,还有儿女情长。
待到戏终,穆轶羽也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一旁的墨子辰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我怎的就不早些来听,这人可太会写了!”
隔着手帕都能听到他浓重的鼻音,想来也是入了戏。
过了两日,穆轶羽一到书局,就见掌柜神神秘秘地掏出一本书来,凑到他面前小声言语:“这可是笔者落款的稀罕物,你是熟客,我特地给你留下了。”
“多谢掌柜。”
他道了谢,带着书回了家。
是夜,翻开书的第一页,他的呼吸就不由得停滞下来。
上头用他熟悉的笔迹,仔仔细细地落下“阿久”二字。
他慌忙翻找书柜,将深处的檀木盒子翻了出来。
取出纸张来,在灯下细细对比,每合上一撇一捺,都让他心里多添一份喜悦。
相较起从前,她的字沉稳了不少,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气息一点都没有改变。
是苏莫久。
他捧着书,感慨着叹息。
她的第一篇长折子,便是自己同墨子辰听的《落枫》。
那些少女情怀让他有些感伤,却也情真意切,断然没有半分虚假。
或许,是她有了意中人?
这个想法蹦出来,胸口忽地一疼。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一夜无眠。
苏莫久的话本在那之后颇受一部分戏迷欢迎,她的书也变得更加难以入手了。
每每得到新作,穆轶羽都会好好品味一番,像是在她身边一同经历了这些一般。
他用这种形式追随着她的痕迹,一步一步往前。
“阿久的新作?没了没了。今天这戏是最后一出,而且只唱两天,唱完阿久便封笔了。”
戏院老板说着,感慨良多地挂着牌子。
“能写得这么传神的人可不多,真可惜。许是家中生了什么变故吧,常有的事情。”
“是啊,当真可惜。”
穆轶羽有些落寞地走进戏院,在边上落座。
这回的折子,名叫《残荷》。
顾名思义,秋日残败了的荷花,到了冬天更是不忍直视,戏的结尾亦是如此。
戏中的小姐同戏子相遇,心怀恋慕,到因为身份产生误会,永不往来,再到小姐沦为笼中之鸟,无一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物是人非。
连着两天,他都光顾戏院,一直到这出戏彻底落幕。
而她也自此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书局不再有她的书,戏院里头她的那些折子也统统被换作传统的老样板戏。
就连不怎么喜欢听戏的墨子辰也开始抱怨,戏院里头翻来覆去都是同个花样,整不出新鲜活儿。
他心中纵然有万般揣测,到底也不过是个未出师门的儒生,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痕迹一点点消失。
即便不能亲自去找她,他也着手一点点收集她的消息。
寰城的苏姓人家很多,人口移动也颇为频繁。
一直到二十岁戴冠式过了,他才得知,曾经小小的成衣铺已经成了连锁好几个城的大型店铺。
而他一直苦苦找寻的苏莫久,也被父母带到了远离寰城的地方。
还正好离一处从前穆家的小宅子不远。
穆轶羽收拾行囊,即刻便赶了过去。
重逢谈不上感人,苏莫久早已不认得自己。
可当那双眼眸里头再次映出他的身影,穆轶羽还是不由得心慌,就好似回到了那个雨夜。
她拙劣又无力的模仿声还在耳边,混杂着雨水的潮气和灰尘的味道。
物是人非这个词对于穆轶羽和苏莫久来说的确再合适不过了。
他买通她的一个侍女,趁着破晓轮班换值,将她带回了府中。
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荒唐的。
但他明白,在心里有鬼的苏家人那儿,这招反倒颇为可行。
看着她瘦弱了许多,原本心想着是因为鲜少出门,被关出了毛病,想着多带她出门走走便好。
这一切都在目睹她的伤疤时化作了乌有。
在他不可及的地方,五年,可能更久的时间里,她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这五年足以将她鲜活的生命力全数耗尽,只剩下饿殍似的空壳。
可她的呼吸尚在。
只要她愿意,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他当真是这样想的。
让大夫开些滋补的方子,一点点挑起她对于世间的兴趣,让她重拾生活的气力。
他的心思没有白费。
初春入府时麻木的脸颊,到临近秋季已经有了颜色。
而她的表情也活络起来。
她会在他的书房写些东西,也会在他缠着她胡闹的时候,佯装犯恼地唤他一声折泓。
他也会应一声“阿久”,逗她笑。
这些此前他梦里才能见到的愿景,正在一一化作现实。
然而上天待她终究太薄,太薄了。
同样倾盆的雨落下来,带起熟悉的潮湿空气。
不同的是,这次她没能再来同他告别。
倚靠着她的棺木许久,穆轶羽回过神来,望向棺里静静躺着的人,缓缓握住她的手。
他回想起了母亲生前对自己的嘱咐。
“你放心,我会去找你的。下辈子,倘若当真有下辈子,我们从头来过。这一回,我定会好好牵着你,将你拉回来。我们一起游遍山海,看春花秋月,看你最喜欢的荷花和枫叶,还有腊梅花,你说好不好?”
对着再也听不见的她,他轻声许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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