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番外-前尘往事

要是快些长个子就好了。

穆轶羽的心里头都是这样的想法。

不过苏莫久倒是不怎在意,只是越来越沉溺于写作。

每次他见柜台边没有人,绕道后边,就能看到那个蹲着奋笔疾书的影子。

有时她卡了壳,会叼着毛笔晃,甩得墨水到处都是。

想来衣服上的墨点也是这样来的。

“这样喜欢写,为何不去私塾里让先生教?总比自己认生字快。”

“我没钱呀。还没走进去,怕不是就让人轰出去了。再说了,谁乐意教女孩子,还不是赶我回家去绣花。”

她撇撇嘴,转而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不过阿爹以前当过教书先生,我就算有不认得的字,问阿爹就是。”

“那倒也是个办法。”

穆轶羽蹲下身来,想看她的纸,被她一把子盖住,没瞧见半分。

“不许看,我还没写完。”

苏莫久说这话的时候,耳朵红彤彤的,想来是不好意思了。

“那等你写完了,头一个让我看好不好?”

他试探性地说出这话,而她脸上很快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当然好了。”

“约好了。”

“拉钩!”她爽快地勾住他的小指,晃了几下,“谁说话不算话,谁就是小狗!”

“好。”

他轻轻回勾住她温热的小指,心底为多了个能见她的小借口而窃喜着。

定下新秋衣的时候正值春日,雨总下,没个头。

穆轶羽正想着下次去见苏莫久要聊些什么,老仆便将一句口信带到了他跟前。

跑到门口的时候,雨势正大。

他顾不得雨水沾湿了衣袍,匆忙推开门。

苏莫久颓然地靠在门边,半边衣裳都湿透了,似是是已站了许久。

她看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的怀里。

“这是衣服,这是……我写的东西。”

“你写完了?”

他问道。

她摇摇头,抿着嘴唇,向来灿烂的笑容里混入了阴霾。

“阿爹昨天走了,爹说要接我去寰城,跟小姨娘跟娘一同住,一会儿就启程。”

“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被雨声掩盖的沉默。

然后,是有些滑稽的学样。

“汪,汪。”

“诶?”

“你看,我都成小狗了,你就当约定两讫了,好吗?”

她沾湿的头发贴在脸侧,又让阴云挡了一半去,看不出来是怎样的表情。

“你还会回……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话到嘴边,他又改了口。

“有缘的话,会吧。我也不知道。”

她摇着头,沉重却又无力,似是想作出什么轻松些的笑来,终归还是耷拉下眉眼。

“再待一会儿吧,雨还那么大。”

他想留住她,哪怕一会儿也好。

可她已经没有了来时的那番自如。

“我该走了。你……保重。”

旋过身,她钻进雨中。

粗麻布贴着瘦长的身影,让她看起来很渺小,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越走越远了。

十六岁时,穆轶羽同学友来到临近的小戏院,偶尔听得人在唱一出戏。

题名为《剪秋》,说的是些秋日采风的趣事。

戏很短,但却切切实实地逗笑了他。

回家途中,他在书局里买了《剪秋》的话本,熬了个通宵看完了。

第二日呵欠连连,让先生训斥了甚久,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自那以后,他几乎成了戏院的常客。

《剪秋》的笔者的其他短折子陆续上演,让他流连忘返。

往往是听完了戏,还要去买书,回房细细品味。

笔者好似永远有写不完的趣事,总叫他觉得新鲜,仿佛又回到了在成衣坊度过的时光。

偶尔一日,他询问书局掌柜,可否知道笔者名姓,掌柜也答不上来。

只知这书成册不多,但每一册的装帧细节都经笔者之手,没有低劣品。

他便对这为蒙面笔者愈发好奇了。

“呦,老戏迷,又去戏院啊?”

同窗的墨子辰同他调笑着,把胳膊挂在他身上。

“那是自然。”

“我也去。”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么?”

穆轶羽笑着,并不阻拦。

“哎,有意思的东西谁会嫌弃?走走走。”

说罢便相携进了戏院。

开了锣,喑哑的嗓音便扩散开来。

今天的戏同往常不一样,整整唱了半个时辰。

相较起往日的短折子,更多了些惆怅,期许,失落,还有儿女情长。

待到戏终,穆轶羽也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一旁的墨子辰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简直一发不可收拾。

“我怎的就不早些来听,这人可太会写了!”

隔着手帕都能听到他浓重的鼻音,想来也是入了戏。

过了两日,穆轶羽一到书局,就见掌柜神神秘秘地掏出一本书来,凑到他面前小声言语:“这可是笔者落款的稀罕物,你是熟客,我特地给你留下了。”

“多谢掌柜。”

他道了谢,带着书回了家。

是夜,翻开书的第一页,他的呼吸就不由得停滞下来。

上头用他熟悉的笔迹,仔仔细细地落下“阿久”二字。

他慌忙翻找书柜,将深处的檀木盒子翻了出来。

取出纸张来,在灯下细细对比,每合上一撇一捺,都让他心里多添一份喜悦。

相较起从前,她的字沉稳了不少,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气息一点都没有改变。

是苏莫久。

他捧着书,感慨着叹息。

她的第一篇长折子,便是自己同墨子辰听的《落枫》。

那些少女情怀让他有些感伤,却也情真意切,断然没有半分虚假。

或许,是她有了意中人?

这个想法蹦出来,胸口忽地一疼。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一夜无眠。

苏莫久的话本在那之后颇受一部分戏迷欢迎,她的书也变得更加难以入手了。

每每得到新作,穆轶羽都会好好品味一番,像是在她身边一同经历了这些一般。

他用这种形式追随着她的痕迹,一步一步往前。

“阿久的新作?没了没了。今天这戏是最后一出,而且只唱两天,唱完阿久便封笔了。”

戏院老板说着,感慨良多地挂着牌子。

“能写得这么传神的人可不多,真可惜。许是家中生了什么变故吧,常有的事情。”

“是啊,当真可惜。”

穆轶羽有些落寞地走进戏院,在边上落座。

这回的折子,名叫《残荷》。

顾名思义,秋日残败了的荷花,到了冬天更是不忍直视,戏的结尾亦是如此。

戏中的小姐同戏子相遇,心怀恋慕,到因为身份产生误会,永不往来,再到小姐沦为笼中之鸟,无一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物是人非。

连着两天,他都光顾戏院,一直到这出戏彻底落幕。

而她也自此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书局不再有她的书,戏院里头她的那些折子也统统被换作传统的老样板戏。

就连不怎么喜欢听戏的墨子辰也开始抱怨,戏院里头翻来覆去都是同个花样,整不出新鲜活儿。

他心中纵然有万般揣测,到底也不过是个未出师门的儒生,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痕迹一点点消失。

即便不能亲自去找她,他也着手一点点收集她的消息。

寰城的苏姓人家很多,人口移动也颇为频繁。

一直到二十岁戴冠式过了,他才得知,曾经小小的成衣铺已经成了连锁好几个城的大型店铺。

而他一直苦苦找寻的苏莫久,也被父母带到了远离寰城的地方。

还正好离一处从前穆家的小宅子不远。

穆轶羽收拾行囊,即刻便赶了过去。

重逢谈不上感人,苏莫久早已不认得自己。

可当那双眼眸里头再次映出他的身影,穆轶羽还是不由得心慌,就好似回到了那个雨夜。

她拙劣又无力的模仿声还在耳边,混杂着雨水的潮气和灰尘的味道。

物是人非这个词对于穆轶羽和苏莫久来说的确再合适不过了。

他买通她的一个侍女,趁着破晓轮班换值,将她带回了府中。

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荒唐的。

但他明白,在心里有鬼的苏家人那儿,这招反倒颇为可行。

看着她瘦弱了许多,原本心想着是因为鲜少出门,被关出了毛病,想着多带她出门走走便好。

这一切都在目睹她的伤疤时化作了乌有。

在他不可及的地方,五年,可能更久的时间里,她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这五年足以将她鲜活的生命力全数耗尽,只剩下饿殍似的空壳。

可她的呼吸尚在。

只要她愿意,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他当真是这样想的。

让大夫开些滋补的方子,一点点挑起她对于世间的兴趣,让她重拾生活的气力。

他的心思没有白费。

初春入府时麻木的脸颊,到临近秋季已经有了颜色。

而她的表情也活络起来。

她会在他的书房写些东西,也会在他缠着她胡闹的时候,佯装犯恼地唤他一声折泓。

他也会应一声“阿久”,逗她笑。

这些此前他梦里才能见到的愿景,正在一一化作现实。

然而上天待她终究太薄,太薄了。

同样倾盆的雨落下来,带起熟悉的潮湿空气。

不同的是,这次她没能再来同他告别。

倚靠着她的棺木许久,穆轶羽回过神来,望向棺里静静躺着的人,缓缓握住她的手。

他回想起了母亲生前对自己的嘱咐。

“你放心,我会去找你的。下辈子,倘若当真有下辈子,我们从头来过。这一回,我定会好好牵着你,将你拉回来。我们一起游遍山海,看春花秋月,看你最喜欢的荷花和枫叶,还有腊梅花,你说好不好?”

对着再也听不见的她,他轻声许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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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离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