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樵轻轻点头,对方随即飞快点了点他的下巴。
“张嘴。”
他顺从张开嘴,她将一粒苦涩的药丸塞到他口中,手指轻轻碰到他牙齿的一刻,他竟然又无法克制地想起了那日木屋中的片刻缠绵。
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这是果然居的半个家底,你若是敢吐出来,我就当了你的刀抵债。”
见他迟迟回不过神来,抠门的药堂掌柜当即低声威胁起来,监督着对方把药吞下。
枳丹配方复杂,有几味药引可遇而不可求,她这么勤勉的人,这些年也只炼得两颗。一颗给了姜辛儿,一颗给了李樵。她莫不是上辈子欠了狄墨的债,这辈子才要在天下第一庄出来的人身上还债。
少年在昏沉中仍不断点着头,乖巧得让人不忍多说一句重话。她见状只能恨恨别开脸,故作不耐地环视四周。然而屋子里实在简陋,一眼便能望尽。她索性抬手在床榻边的小橱里随意翻了翻,随即揪出了那身衣衫,忍不住低声嘀咕道。
“早知道你这有干净衣裳,我哪还用得着去一趟药庐?这回可好了,那些人不知要如何编排我……”
秦九叶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她认出了那身衣裳。
准确来说,那是金宝的旧衣裳,是他离开那天从果然居带走的衣裳。
衣裳的布料已经老旧,但因为板板正正地叠了很久,竟折出了不浅的印子,袖口处隐约有些拆补过的痕迹,她摸了摸,发现她留下的纸包果然已经不在了。
“都旧成这样了,还留着干嘛?”
他不说话,因为发汗而低低喘息着,握着她的手却攥得更紧了。
秦九叶暗暗叹气,提醒自己不能再心软了,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就任由他那么抓着,随后微微欠起身子,帮对方盖上被子,做完这一切才发现,那小榻似乎被人挪动过。
少年身形修长,眼下微微蜷缩着才勉强让自己待在上面,若是伸直了保不齐脚都要露在外面。那公子琰不是挺有能耐吗?怎么川流院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难不成比果然居还穷酸?
心头憋着一股气,秦九叶抬手便想将那小榻推回原位,下一刻,藏在榻后的青芜刀应声落地,她整个人也随之顿住。
小塌背侧处,已经斑驳的墙体上赫然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抓痕。如果说身体上的伤只是冰山一角,那眼下这些藏在阴暗角落的痕迹才是水面之下的全部真相。
她的眼前再次闪过方才匆匆一瞥下那少年的身体,除了躯干上的伤痕,还有些细细密密的疤痕从腕骨一直向上蔓延至小臂,虽然已经愈合,但叠加在一起的样子还是令人心惊胆战。
那是自残留下的伤痕,同墙上的抓痕一样,是在痛苦到了极点时留下的痕迹。
在没有她的日日夜夜里,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在没有尽头的痛苦中沉浮着。
塌上的人察觉到她的沉默,睁开眼望过来,半晌才轻声道。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习惯什么?每天晚上被各种毒药折磨得死去活来吗?
他确实是她见过的、最能忍耐的人,忍着疼、忍着苦、忍着思念和孤独……忍耐已经成了他的杀手锏,被他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秦九叶一声不吭地松开了他的手,这个动作透露出了某种讯息,那敏感的少年顿时有些忐忑,又不由得开口解释着。
“按时吃药是这里的规矩。他们的药虽不及你的,但至少不会让我在出任务时出差错。”
他的声音越发虚弱,但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份虚弱背后竟还有种难以克制的期待。过往每一日的受苦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盯着她面上神情,不想错过一分一毫的疼惜、爱怜、心痛……
然而一切似乎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她再没有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在他觉得自己如坐针毡、快要忍受不了之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动静,不一会,送药人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秦九叶抬眸一瞥,来人便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那送药的小胡子显然是自告奋勇领了这份差事,方才药庐里的各种争辩和推论他都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他对自己言语上的天赋很有把握,定会探明一切再将消息带回药庐。
可、可这秦姑娘瞧着怎么同昨日判若两人,脸色黑如锅底,眼神也吓人得很。
一早准备好的话一个字也倒不出来了,他只能举着药干巴巴地说道。
“秦、秦姑娘,我是来帮小卅送药的……”
他话才刚起了个头,突然觉得眼前一花,那方才还坐在榻边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杀到他眼前,伸出两根手指夹起那粒药丸,好似捏起一只害虫一般。
这显然不是之前在药庐看到的那种汤药,秦九叶盯着指尖那枚药丸,然后猛地转头望向榻上的人。
“这药你服了多久?”
少年咬唇不语,一副逆来顺受、缠绵病榻的可怜模样。
眼见对方不开口,秦九叶当即将目光投向那送药的小胡子,嘴角挂着笑,眼神却要杀人。
“他闪了舌头、说不了话,你来说,这药他服了多久?”
送药的小胡子咽了咽唾沫,混乱的数字在舌头滚来滚去,不知该挑个大的还是该挑个小的说。
“……约莫、约莫是第五天?”
秦九叶指尖发力,那枚黑漆漆的药丸瞬间被捏扁成了药泥,她凑近闻了闻,随即将药渣抖落在地。
“姑娘,这可使不得!公子那边我可如何交差……”
小胡子几乎要哭出声来。
谁说这秦姑娘同那天下第一庄的人不配来着?瞧瞧这心狠手辣的样子,分明配得很!
“放心,不会让你难做,我来替你交差。”
秦九叶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她转身来到那少年身旁,帮他将袖口放下来整理好,又给他压了一床被褥,最后拎起一旁角落里那只积满了灰尘的木桶。
她方要往外走,那少年立刻便要跟着站起来,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按了回去。
“我只是去打点水、帮你擦擦身子,很快便回来。”
李樵盯着对方的眼睛瞧,似乎没有从那双眼睛中看出要弃他而去的迹象,迟来的药力在体内发酵,他的手终于困倦松开。
秦九叶站在床榻便又静静等了片刻,计算好时间、确认那少年已沉沉睡去,这才越过那送药的小胡子、一言不发走出了院子。踏出院门的一刻,面上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不见,她就这么单手拎着那只破木桶,直奔那竹林深处的小楼而去。
女子还未踏进竹楼附近,那守在各处的影子们便察觉了。
来人的脚步声杂乱、毫无章法,呼吸声因为怒气而断断续续,一听便不是个练家子。
汤越抬手示意暗处守卫不必紧张,沉声将手中最后的消息汇报完毕。
“……鬼水帮和悠游堂的乱子已经处理好了,复命的人昨夜已经回到院中。院里的孩子已分几批送到了宁洱村和兴寿镇,最后一批后天送出,还请公子放心。”
他汇报完毕,将手中抄录的籍册递到对方手中,随后恭敬行礼退下,向着竹楼大门而去,方才在门口站定、挡住去路,女子身影便杀到跟前,时机把握得刚刚好。
汤越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开口,秦九叶的声音已从牙缝中挤出来。
“叫你家公子出来见我。”
“这么晚,公子已经服药歇下了。”汤越面色如常,顿了顿后又很是体贴地说道,“秦姑娘若是为了之前出船居巢的事来谢恩倒是不必了……”
“谢恩?”秦九叶仰头笑了,手中那只破木桶连带里面的烂抹布瞬间飞起,直奔竹楼撑起的窗口而去,“我怕他身体不好,受不住!”
她觉得自己使出了可以穿墙凿壁的力气,奈何体弱、那木桶将将也就飞出了七八步远的距离,还没来得及坠落便被一阵寒光砍得七零八落。
那公子琰是圆是方、是长是扁还没不知道,但这小小竹楼里那八个打手暗卫都长什么模样她算是看清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那群人便如同雨后冒头的笋一样从各处涌出、金刚护法般摆上了阵,然而此时的秦九叶已然“讨债鬼”俯身、铁了心要秋后算账,愣是半步也没退缩。
双方僵持不下,终于听得楼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让她进来吧。”
那八人闻声这才慢慢退开来,秦九叶从其间穿行而过,就这么踏入竹楼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传闻中的公子琰,对方的面容似乎比想象中年轻些,但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腐朽沉重。支离破碎的木桶碎片被摆在了地上,像是这场不愉快会面的见证。眼下不过刚刚入秋,四周已摆满了烧得正旺的炭盆。这位传说中的川流院院主,天下第一庄曾经的影使,朝堂中的某个大人物……种种称号最终也盖不过“病人”这个身份,秦九叶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鬼差索命的铁链在那清瘦的脖颈上慢慢收紧。
屋中还有第三个人,此刻就同那汤越并肩而立,秦九叶的视线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这才明白自己先前那种古怪的错位感从何而来。
来听风堂接走老唐的人和自己刚进川流院见到的并不是同一人,而是一对孪生兄弟。而从先前药庐那些人的称呼来看,方才出门迎向自己的才是那个做事沉稳的“汤先生”。
秦九叶收回目光,单刀直入地开口道。
“原来这位才是汤先生,送药的事便是由你在背后掌管的。”
汤越顿了顿,似乎没有料到女子已在转瞬间分辨出了自己的身份,还未开口、一旁的汤吴已冷声说道。
“公子是给他们活命的机会。在试药之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自己选择,若是不愿,公子从来不会勉强。”
对方傲慢的解释告一段落,秦九叶回以冷笑,毫不客气地拆台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吧?你家公子已经油尽灯枯,又因为强行运功而透支身体,就算有对症的方子,以他眼下的情况也无法承受太霸道的药效,所以你们便找来这些见不得光的影子、被抛弃的垫脚石,让他们染上秘方后再拿来试药,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试对了方子,你家公子便可得救了。我说得可对?”
不能说分毫不差,几乎也是十之有九。
秦九叶开口的时候就知道,她说完这一切后,必定会迎来一阵压抑的沉默。
本是第一次见面,无论如何都该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秦九叶并不想撕破脸面。可一想到对方加之李樵身上的种种,她便气得浑身发抖。
不论这院子建立之初的目的是什么、这院中主人又怀揣着怎样的伟大抱负,这般行径,同那豢养杀手、压榨他们一生的狄墨有何区别?他对身边人有几分仁慈,便对那些供他驱使消耗的“人牲”就有几分心狠,归根结底、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去达成目的,都是一样的不择手段、一样的冷血无情。
公子琰似乎知道她心中想什么,下一刻不置可否道。
“你该知晓,我当初能与狄墨共事,说明我们本就有着相似的理念。只不过他会对无辜的孩童下手,而我只挑选那些注定无法回头之人。我不是个大善人。没有直接咬住他们的脖子,吸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已经算是仁慈了。”
对方说的是真心话无疑。但也是试探、也是考验。
秦九叶双手握紧成拳缩在袖中,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心中确实难平,但眼下不是无能发怒的时候。在居巢探得的种种还未能揭开全部真相,若不想再让李樵受苦,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获得更多的信息、收集更多的经验、争分夺秒地取得最终的胜利。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赶在病情恶化前治好他,而眼下她不能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环视四周,随后在屋中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认识丁渺,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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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秋后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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