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故人重逢

从产自极北之境的琉璃花,到南海深处才能觅得的赤喉珠,都曾出现在左鹚尝试过的药引记录中。这些记录落笔简练,没有浪费丝毫在感怀悲叹之事上,那些横跨千山万水、天马行空又充满勇气的尝试,虽然如今只剩小如蝇头的几个字眼,却依然能令人感受到其中艰辛难得,从而为之深深感佩。

相比左鹚当年所做过的尝试,滕狐如今所为万一而不足。但他之所以会成为今天的模样,大抵也是左鹚一手铸就的。师父死后,他便一直依照师父意愿继续尝试,试图找到那个合适的毒引,并在寻找天下奇毒的漫漫之路上,逐渐成长为了如今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

现下想想,滕狐在宝蜃楼的时候便潜伏在元岐身边追寻此物,而后赏剑大会第二日鸣金夺剑,更是在湖边试探有无感染秘方的江湖子弟。相比之下,她确实算是半路杀出来的不速之客,加之对方那样的性子,瞧不上她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秦九叶盯着诊录最后那个被反复提及、却始终没有得到推敲证实的东西,在已经开始弥漫的水汽中抬起头来。

“我手中的野馥子便是当初在宝蜃楼得来的,而你当时也在场,为何不出手?难不成那白浔是你爷爷不成?你才故意要将东西让给他?”

她话说得直白且不客气,眼见滕狐那张粉白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

“野馥子从来不是我的第一选择。”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秦九叶却已经明白了。

左鹚希望以野馥子入药的尝试没能实现,而滕狐知晓野馥子也是因为左鹚。尽管心中不愿承认,琼壶岛上困死密室的师父还是令滕狐下意识觉得,左鹚当年应当是选择了错误的路线、最终走入死胡同中,所以野馥子反而成了他有意避开的存在,直到船坞中的反复试验断绝了其他选择,他才想到要尝试这个一早被他排除在外的可能。

先前被回避的问题再次钻出,秦九叶锲而不舍地继续问道。

“你用野馥子入药、治过的病人在哪里?”

“死了。”对方冷冷吐出两个字,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来恶心她,“当然,若你想验一验他们的尸体,我可以为你引路。”

饶是已经同面前之人对战数局,秦九叶还是不由得被气到了。

“医死了人是什么值得炫耀之事吗?为何你总能这般理直气壮?”

“不然呢?是他们自己没能熬住,与我何干?”

先前在船坞,两人已经为此大吵过一架,而此时的秦九叶也并没有争吵的心思。她望着眼前的人,心道这便是老天给她的惩罚。

绝境之中唯一的队友是个七窍流毒、不通人情的棒槌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去化腐朽为神奇、化棒槌为定海神针。

她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那个问题。

“你知道医者的贤名是何人传颂的吗?”

滕狐斜眼思索片刻笃定道。

“自然是圣贤世家、医官大儒。”

秦九叶轻嗤一声,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之意。

“医典史书寻常人岂能捧在手中日日查看?”

“那是何人?”

“病人。能够传颂一个医者贤名的只有他的病人。而你,就算解开了秘方谜团,也注定无法拥有比肩你师父的贤名,因为你的病人已经开不了口为你说话了。”

她话音落地许久,滕狐都没有说话。

他只双目通红地瞪着她,双眼几乎都被血丝覆盖,那是连熬数晚不曾合眼的人才有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有种暮气沉沉的可怕。

秦九叶定了定神,回望了过去。她知道眼下自己的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般看人一眼估计也是挺吓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滕狐终于缓缓开口。

“不是所有名声都靠活人传递。我不需要好名声,让人害怕也是一种名声。”

秦九叶心下一阵无力,还没等她想出反驳的言语,一旁始终沉默干活的李樵却突然开口。

“若真如此,你与狄墨又有何分别?”他说完一句顿了顿,又微笑着补充道,“哦,倒也有些分别。论及让人害怕的名声,你是远不及他的。”

在药庐吆五喝六多日的白鬼伞被三言两语压得说不出话,秦九叶忍笑忍得手脚抽筋,角落里的姜辛儿依旧没有说话,但手上的动作却欢快了起来。

那狄墨远在天边够不着,滕狐转而将怒火发泄在眼前人身上。

“如你所见,你在居巢取得的药草,多数都已被我师父列明。我劝你还是少浪费些工夫做些无用功,不如全心全意辅佐于我。”

“你之前的方子寻常人受不住,其中有几味药材价贵不易寻得,算不得良方。”

秦九叶的考量显然是滕狐从未想过的问题,后者当下不屑道。

“瞻前顾后、计较金银,如何才能成大事?”

这一回,秦九叶没再理会对方的刚愎自用,只埋头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她不想在此时说一些令人焦虑不安的预言,但那些假设无时无刻不在她心中徘徊。眼下川流院中的病患全部依赖滕狐的方子续命,滕狐用药七分毒,见效虽快也消耗精气,且其中许多药材并不算随手可得,能够支撑起如今局面完全得益于川流院的背后实力。

可如果未来某一日,这外面的世界变作了另一个川流院,又该如何呢?一旦患病的人多起来,难以获得的药材便会供不应求,且普通人的身体状况远不如习武之人,只怕一副药下去,病还没有起色,人已经先没了。

根治秘方的进程不可耽搁,但缓解病情的方法也要精进,这是她今日看了左鹚手记后越发坚定的想法。未来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场艰难持久的战役,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药到病除,那么找到一种能延续病人生命的办法也同样重要。

不论何时,大碗便宜的凉茶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一定是能最快解渴的。

秦九叶将滕狐从接手药庐后试过的一十九种药方一一研究了一遍,又比照对方先前在船坞留下的毒方药引,将现有的用药思路一一做了罗列比对,结合自己先前为李樵开列的方子,一同做了调整。

滕狐出手大胆却粗中有细,对细微之处的把握有种超乎年龄的老辣,不难看出昔日左鹚的风格。而她用药朴实却剑走偏锋,常常深陷奇诡之事不可自拔,这其中也有当年她师父的衣钵。两方相融,更像世外医鬼与走方俗医的结合,于二人的争吵辩驳间渐渐初现轮廓。而李樵与姜辛儿也渐入佳境,两人轮流将重新调整过的药方送入煎药房,熊婶早已换上一口新药釜等在那里,手脚利落地干起活来。

人一忙碌起来,完全没有时间想东想西,等到秦九叶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沉入竹海。

公子琰约定的时辰就要到了,而她已经没有太多思索权衡的时间。

避重就轻地同那三人交代了一些,秦九叶便匆匆离开药庐、依照记忆往东边竹林深处而去。

林间小道在黄昏光线中明暗变幻,似是模糊不清,却总能引人踏入其中,就好似主人家为了邀她前去,特意在黑暗中点亮了指路的明灯。秦九叶走了片刻后突然停下,周围有些熟悉的景象令她意识到一件事:这里似乎正是那天她与姜辛儿最后止步的地界,而那处匆匆一瞥的神秘院子就在不远处。

公子琰约她在此会面,显然是洞察到了她与姜辛儿探寻的意图。这不由得令她怀疑,她们之所以会发现那处院子,或许也并不是巧合。她总觉得从她进入川流院的一刻起,不论是院中病人、李樵的出现乃至竹楼中那场夜谈,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

孩童的嬉闹声隐隐从那院子的方向传来,秦九叶一愣,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迟疑片刻才一步步走近。

细竹捆扎而成的院门上有些高高低低的刻痕,每条刻痕上都有一两个字,似乎是谁的名字,再看那些刻痕的位置,最高也不过到她的脖子附近,似乎是丈量身高留下的痕迹。

秦九叶看得有些走神,只听一阵风声迎面而来,脑门猝不及防地一痛,整个人重心一歪、坐在了地上。

先前进过那么多院子,这是她第一次被人出手“教训”,待她晕头转向低头望去,却又不由得愣住。

一只皮球骨碌碌滚动着停在她脚边,随即被一双小手捡起。

“抱歉,可有伤到?”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个六七岁的孩子,见她似乎没什么大碍,又转头望向院子中央那个人影,“夫子笨死了,勾球都不会!”

秦九叶摸了摸额头,又顺着那孩子的身影望向院子中央。

十余个半大孩子围在一起玩着球,正中放着把小竹案,竹案后端坐着个穿着布衣、头发散乱的中年人,在这乱成一锅粥的院子里仍倔强地举着手里的书卷,试图降服那群“妖魔鬼怪”。因为念得太过投入,他起身时踩到自己的衣摆也没察觉,险些自己摔个跟头,踉跄过后也不管被踩脏的衣摆,只小心将书卷护在怀中。七八岁的孩童,正是调皮捣蛋坐不住的时候,他在前面摇头晃脑地掉书袋,那些小屁孩就在他背后张牙舞爪地搞鬼,一会往他头发上别跟草棍,一会沾着墨汁在他后背上画王八。

这人是谁?川流院里的夫子吗?这瞧着像是不大聪明的样子,当真能教得了书吗?那公子琰大费周章、里外布局,将这院子藏在川流院的最深处、看顾得水泄不通,到头来就是为了关着个傻子吗?

秦九叶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一会,正准备收回目光,下一刻那“傻子”似乎察觉到什么,竟然转过头来。

望见那张脸的一刻,秦九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对方也一眼望见了她,呆了片刻才脚步磕磕绊绊地疾走过来。

“秦掌柜?”

她呆呆应了一声,对方抬手便扯掉头上草棍扔到一旁,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算卦用的破纸,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九皋城里的江湖骗子、南城乞丐,咧开嘴笑了。

“我日夜对着星空求问占卜,何时才能有贵人相助,却见星落如棋、黑白成局,正是斗转星回、故人归来之日,老天诚不欺我也!”

生死不明的故人终于得见,秦九叶心中也有欣喜,只是她到底不是杜老狗,情绪瞬间被复杂疑虑占据。

“你怎会在这?是那公子琰把你抓过来的?当时听风堂到底……”

她一时心急,还是不由自主问出了那几个字,虽然及时打住,但还是令面前的人瞬间陷入呆滞。

“听风堂……老唐……对,老唐要我去买酱菜的。可酱菜没买到,铜板也没了。铜板,我的铜板……”

杜老狗口中嘟囔着,随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双手在尘土中摸索着,不论她如何劝阻,那双呆滞的眼睛都没有反应了。

不过三两句问话的工夫,四周突然便安静了下来,秦九叶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只见那一院子的小皮猴不知何时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好,正一板一眼地向着院门的方向行礼。

“说好了最后一日,让你们同夫子告个别,可没让你们胡闹。”

公子琰的声音隔空传来,前所未有的温和。

孩子们闻言纷纷低头认错,态度还算诚恳,可眼珠子却仍往杜老狗的方向偷瞄着,三分玩闹、七分不舍。

“船已经在渡口等着了,还不快些过去。”

院门口的人再次发话,孩子们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显然对这位病弱公子很是敬重,闻言各自收敛神情后,恭恭敬敬对着杜老狗一一行礼拜别,随后在汤吴的引领下、排着队离开了院子。

秦九叶怔怔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远去消失在竹林之中,这才望向那坐在木轮椅上的病弱公子,后者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很是自然地开口道。

“本不想让你看到这乱糟糟的情景,只是孩子们贪玩、耽搁了些时辰,让你见笑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问题,可从对方口中说出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天下第一庄里,杀千人者才可称为公子。从天下第一庄成立至今,总共也才不过三名公子,何况身兼影使一职,阎王笔录只怕都有此人一半功劳。

一阵秋风从半敞的院门口钻了进来,秦九叶缩了缩脖子,顿时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尽管对方只是个坐在轮椅上、奄奄一息的病人,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杜老狗身前,酝酿一番后才开口道。

“什么叫最后一日?你要对他做什么?拿他试药吗?”

公子琰没说话,只静静听她的动静,似乎要从她此刻的细微动作中分辨出什么。

见对方沉默不语,秦九叶不由得冷笑。

“你用习武之人试验也就罢了,他只是个神志不清、厄运缠身的可怜人,你也不肯放过、非要欺负一个傻子吗?”

公子琰终于淡淡开口,显然并未将她的质问方才眼里。

“我若说这院中每一个人都逃不开这一劫,你又当如何?”

眼下她好歹与滕狐结成联盟,也可称为这院中“黑白双煞”,且不说要负责压制那一院子的病人,还肩负着拯救他们唯一主子脱离苦海的重要职责,总该有些份量。

何况草菅人命的家伙见多了,秦九叶觉得自己这颗铁胆也快炼成了。

“我是他朋友。他如何,我便如何。”

这话本该有着十分气势,奈何她中气不足,背后又有杜老狗在地上蠕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然而那公子琰却并未再次逼近,只是静静品着她话中语气,周身萦绕的那股阴冷气息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了,只剩一点微凉的秋风绕着几人打着转。

“这是川流院中学堂的最后一课。今日过后,这里将不再有孩子、自然也没有教书的夫子。他们师生一场,此去一别或许今生都无法再见,自然应当好好告别。”

秦九叶一愣,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言语中的含义,但她又实在无法忽略最紧要的那个问题。

“他究竟为何会在你院中?”

轮椅上的公子没有回答,只示意身后的汤越推着自己向前,随后俯身用那只枯败的手捡起掉在角落、沾满泥巴的鞋子。

不远处的杜老狗只一味用双手刨着土,当真化身野狗一般,全然没有留意到这院中其余动静,更没有抬头望一望那轮椅上的身影。

公子琰拿着鞋的手颓然落下,终于开口道。

“带他下去吧。换身干净些的衣裳,指甲剪短些,不要让他伤了自己。”

一直沉默立在身后的汤越终于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地上的杜老狗,秦九叶在旁警惕看着,再三确认对方确实没有恶意后,这才退开来。

直到两人离开院子,公子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秦姑娘可愿陪我去这学堂中坐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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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故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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