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号，阴天。
杨卓琛仰头站在分局大院，头顶阴霾云团仿佛触手可及，四周围涌起的茫茫白雾，将他团团笼罩。
警车上红蓝色光芒交替闪烁，距离越远，越发朦胧，连带着警车旁站立的黑色人影，也被困于雾瘴之中。
天地都成了迷雾的主场，而主角浑然未知，如井底之蛙，牢牢困于其中，任由头顶上方的观者，淡然处之。
陈郜走到大厅门口顿了顿，眼睫下垂，看向手中的豆浆，拇指摸过杯壁，眨了下眼睛，抬眸，俯视院中人的背影，抬脚，迈步下楼。
“杨队，向哥让我给您捎的豆浆。”
“谢了。”
杨卓琛转身，接过陈郜递过来的豆浆，错开视线，偏头看向对方身后，略微颔首。
陈郜敛下眼，侧目看到身后侧走上来的人影，礼貌点头，“董科好。”
“可以走了，张河派了两个徒弟跟着，你上这辆车。”
董九孺默默点头冲两人示意后，移开视线离开。
面前两人消失，杨卓琛立刻抬了抬头，看向大厅上方的连扇窗户。
分局玻璃没有这么先进，哪怕今天天气不好，他依旧能看到窗子里的人影。
身后车门接连两声关上，杨卓琛抬手，在胸前做了两个手势后，顺势从内兜掏出烟点上。
不到几秒，大厅里跑出两个年轻警察，杨卓琛回应了对方的招呼，才转身上车。
“杨队、董科，咱们先去哪儿？”
陈郜两手把着方向盘，一本正经地冲后座两位发问。
陈郜自从停职调查后，整个人好似被上满了发条，先前那种悠哉的模样消失了，现在无论在案件整理还是跟踪追查方面，都表现的更上一层楼，好像是才拿出了真本事一般，让杨卓琛有些刮目相看。
“这事儿看董科长吧。”
杨卓琛面带笑意地拉下车窗，探出手，抖了抖烟灰，看向身侧人。
董九孺抿唇，两手抱臂靠着椅背，从后视镜里看了眼杨卓琛，移开视线又对上前方陈郜的眼睛。
“我是支援不是主力，让专案组主力带路吧，从陈郜同志认为的关键点开始，杨队长认为呢？”
杨卓琛始终偏头看着董九孺的侧脸，对方说完话，缓缓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挑了挑眉，点头应下。
“可以，陈郜，按你自己分析的重点走，”杨卓琛冲前座陈郜吩咐完，从兜里掏出了一叠纸，展开后，一张南湾区交通路线图被送到董九孺手边，“有地图比干听有用。”
“谢谢。”
陈郜的行驶路线出乎痕检同志的意料，只五分钟，车内对讲就响了起来。
——“嘶嘶……杨队、董科、郜哥，咱们这是去哪儿？”
陈郜瞥了眼身后两个闭目养神的人，注意着车况，按下回复：“跟着就行，还是在案发地下车，注意前车车速。”
——“嘶……好——嘶收到！”
雾天，车速不快，可视范围在四五米的距离。
杨卓琛吞吐着烟雾，但烟却散不出去，反而顺着车外灌进来的风，将他一层层围住。
“天气太差了，就和案发当天一样，虽然一个雾一个雨，但都能把人藏在暗处，不叫人发现。”
董九孺睁开眼，按下车窗，重新闭眼，靠趟着绕了绕后颈。
“烟少抽，来阵风，把自己都憋在里头了。”
陈郜听着两人的交谈，手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
四十分钟后，车速骤减，两辆警车驶入城区的偏僻小路。
后座两人，根本不需要陈郜去叫，在汽车驶入新的路段后，自动睁开了眼。
街道不似平日那样拥堵，前后两辆汽车能在这条路上低速行驶。
“中队两段嫌疑人监控，都是在这段路上发现的，董科您可以看看地图，这片区域从区中心，也就是分局那里启程，在正常行驶速度下，需要大概二十分钟时间，这段路刚好卡在外郊通区里的路上。”
担心后面两人不理解他的用意，陈郜立马解释：“我已经测试过了，只需要像我刚才那样微调路线并提速，这段路线和受害人所在那条路线，来往城区的用时是相同的。”
眼见马上到了第一个监控录像的地点，陈郜放慢了车速，迅速切换状态。
“十点钟方向，金店门前的监控探头，曾记录下嫌疑人尾随齐中海的影像，据了解，齐中海当时已经是赵金柱下线，当日在这附近销售违规物品。”
董九孺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直黑笔，在地图上圈了一个地点，而后便一直垂头，琢磨着方才陈郜所说。
用时接近相同，方才一路走来道路顺畅，路上也有交通录像……等等。
董九孺蹙起眉头，豁然掀开眼帘，看向陈郜，“你认为凶手的交通工具是汽车？”
陈郜听着对方的问话，有些不知所措，求救般看向杨卓琛，却发现杨队偏头看着窗外，不像是要搭理他们的样子。
“嗯…我们曾在南湾公园锁定过一名步行的嫌疑人，还有可能在案发时段经过案发现场的所有车辆，排查到现在为止，只有一辆车主我们始终没能找到。”
陈郜边说便打量董九孺的脸色，眼神飘忽着，脚下不自觉踩了油门。
“从区里车行到案发现场快也需要二十多分钟时间，如果是成年人步行，怎么也需要五六十分钟，长时间步行后消耗体力，凶手还如何行凶呢？”
此时的杨卓琛忽然转过头，盯着后视镜里的人，直截了当问道：“你怎么确定凶手在区里？”
“我……”陈郜哑口无言，保持缄默。
董九孺在雾蒙蒙中，找到了第二段监控出现的地方，观察了周围的民居特点后，同样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先入为主的判断，一般基于两种可能性，其一是将干扰信号当真，其二是他本就知道答案。”
车厢内静得落针可闻，陈郜汗毛竖立，脑中飞速寻找着他这样以为的原因，可不等他辩驳，董九孺就岔开了话题。
“第二段监控。”
一场短暂的心理博弈，杨卓琛将陈郜的变化看在眼底，在董九孺收起地图时，与对方飞速对视一眼，挪开视线，一同望向窗外。
“咳，九点钟方向，通讯店曾记录下嫌疑人第二次尾随齐中海的影像，根据了解，齐中海当日是随赵金柱攒了个赌局，就在这附近，也是廖鹏来要账、齐中海断指的地方。”
*
下午四点钟。
外勤一整天的警车停在了南湾区精神病康复医院门前。
走廊里，两道黑色人影并行，白炽灯从头顶照下，将墙壁映衬的干净透亮，光洁地面上的清晰倒影，不时遮住反射下的光源，又在影子离开这里后，再次绽放光芒。
这一次，杨卓琛没有在那个狭小探视窗上看到极致扭曲的脸。
27床门前，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走廊不远处的监控探头。
董九孺上前，站到杨卓琛身旁，挡住他的视线，侧脸过来，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和他对视。
“你、你们来啦？”
略微失真的声音从他们两人耳侧传来，他们齐齐转头，看清了扒在小窗上的常洲。
“好久不见，常洲。”董九孺看着常洲的作态，眼皮跳了跳。
常洲左右看了看两人，突然用头撞了下玻璃，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杨卓琛，咬牙切齿道：“放我出去！你不是说了要放我出去？！为什么说话不算话？骗子！”
看着对方近乎暴动的情绪，董九孺非但不怕反而上前，凑近小窗后连常洲脸上细微的毛孔都看的一清二楚。
“你们在找他吧，放我出去，让我完成我的实验，我就可以帮你们。”常洲脸上的神色十分倨傲，似乎这只是他做出的一个小小让步。
董九孺勾了勾嘴唇，从兜里掏出一张折起的便签，展开贴在小窗上。
在董九孺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杨卓琛压低了眉心，注意到常洲骤然呆滞而后凝重的神色。
“她们还好吗？我、还是做错了——不没错！这是一项伟大的研究！你太愚钝了！——因为你！因为实验！我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死！——该死的是你！你消失吧！懦弱的人不配享受人类的躯壳！我是你心底的渴望，你凭什么要嫌弃我？……”
常洲在这瞬间的转变让杨卓琛直面人格的切换，神奇又诡异。
看着对方处于挣扎中的混乱状态，杨卓琛喉头颤了颤，吞咽口水后，瞥向那张便签，轻声问：“那是什么？”
董九孺将便签拿下来，反手递给杨卓琛，饶有兴致地观看屋内两个灵魂的斗争，解释道：“他女儿的字。”
“李姝慧同意了？”杨卓琛很新奇，上一次他和窦瑞恒还希望能见一见常馨玟，但被果断拒绝了。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小窗上的人影消失不见，董九孺稍稍后退一步，站在杨卓琛身侧，悄声道：“偷偷见的。”
杨卓琛将纸条掖回对方口袋时，嘭一声！
身前的玻璃再次被常洲猛撞一下，这一次，常洲的额角缓慢淌下鲜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杨卓琛，粘稠的血液堆积在眼睫根部，渐渐渗入他的眼球，又从那颗血红的眼睛里流出带着泪液的血水。
“他早就注意你了。”
呼啦啦的脚步和推车声越来越近，董九孺侧身上前，挡住常洲的视线，看着对方可怖的神态，突然开口：“他是谁？”
董九孺紧盯常洲时，忽然在小窗上看到了他身后错开一点位置的杨卓琛，而此刻，常洲就这样目视前方，不知是在冲他，还是冲他身后的杨卓琛，阴沉发笑。
“你该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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