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吗?”小子两眼冒光,蠢蠢欲动地说。
娫娘点了下头,转身对婉娘说:“你容易梦魇,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别听别看。”
“没事,你比我更容易梦魇,你动手吧,我陪着你,在一旁看着。”
婉娘淡淡地笑着,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在不着痕迹地小幅度乱颤。
与此同时,承归也问姜觅:“你怕吗?”
姜觅摇摇头:“这是顾不上怕的时候。”
娫娘走到马的身边,闭上眼睛,用额头贴在它脖子上几秒。
“我们姜家极少杀生,今日实在是迫不得已,假若有来生,我结草相报。”
娫娘说完转身退了十几步,选了个方便冲刺的位置站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朝着马的地方冲去。马似感知到了什么危险似的,在她临近几米的时候猛地挣扎,扯得针叶树剧烈晃动,枝干上压着的白雪簌簌地往下落。
她不顾头上顶着的白雪,往一棵树蹬了一脚,跳到了马背上,一把柴刀直直切下去,马脖子斩断一半,要掉不掉地耷拉着,温热的鲜血飞溅到地上,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腥。
冰天雪地像是被人浇下了一片血红。
娫娘满身是血,连眼睫上都挂着鲜红。
马的身体晃动,挣扎着做最后的反抗,眼看着娫娘要被马摔下去的时候,婉娘余光里扫到树桩上有一把尖刀,她似一阵风似的抄起尖刀,奔向马匹,大喊了一声:“阿娫,让开!”
娫娘身体朝后一弯,折叠出一个奇异的角度,正是姜觅练过的“月影折澜”。
这动作要求练习的人身体柔软。人要像月光下的影子一样灵动轻盈,折同清风拂过水面,避开锋芒,不起波澜。
她这一套动作做得漂亮极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也不会像姜觅那样过刚而折。与自幼勤学苦练的姨婆有得一比。
婉娘也是先上树,再从上往下劈,下坠的速度、力度都非常快,马身上的血管肌肉纤维被切断的细微声音一响,马头彻底落地,四肢晃动几下,大半个身子瘫倒,因另一端在树上绑着,很像传说中的五马分尸,分外可怖。
“小子,拿盆来接!”婉娘下了马,朝着愣住的小子喊,一嗓子喊完,人直直往下掉。
娫娘眼疾手快,下马一把扶住婉娘的肩膀,婉娘的头一垂,露出满是红肿青斑,还有挠出血痕的脖子,娫娘不敢相信地说,“又变重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说什么?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婉娘苦笑。
“走,跟我进去!现在是什么症状了?我一定能治好你。”娫娘把婉娘往房里拖。
婉娘没力气反抗,大半个身体搭在娫娘身上,等回到房里,止不住地重重喘息。
姜觅慌乱地跟在后面。
她记起姨婆在世时,总说自己年轻时伤了根本,每多活一天都是老天爷开恩。
“别急,我凑近看看。”承归安抚地看向姜觅,走到婉娘身边。
几秒钟后,承归神情严肃的抿抿唇,“很难好了。”
“不会的,只是看起来吓人,姨婆可是活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姜觅辩驳。
连续咔嗒几声,是娫娘在翻箱倒柜地找药,本就破旧的抽屉被她拍得摇摇欲坠,一个接着一个都是空,她越来越暴躁,一脚把脚边的箱子踹得哐嘡响。
婉娘见了,轻轻喊道:“阿娫,你过来。”
娫娘不依,她见角落里有个布袋子,捡起来闻了下,面露惊喜:“还有防风!你赶紧吃下去,一定有用。”
“阿娫,你过来。”婉娘重复了一遍,娫娘不解,“有事待会儿再说,我先去给你把药煎了。”
“阿娫,你认真地听我说。”婉娘轻轻摇头,指了那边睡着了的女孩,“是很重要的事。”
“说什么?她今天排尿了啊,只要能尿出来就会好的。”娫娘不管不顾地说。
婉娘不得不装作要起来,娫娘只好来扶。
婉娘死死抓住娫娘的手腕,真真切切地说道:“峨娘在世时说过的,腹水最忌脸色变黄,她虽然尿出来了,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万一活不成……之前山洞里来了人,小子机灵,让人留下了马,咱后来又捡了一头,现在一头养着一头杀了,你抱着她去山下找个医生看。”
“那你呢?”娫娘问。
“这里离不开人,我守在这里等你买药回来。”婉娘说着,悄声附在娫娘的耳边说,“我给你们准备的包袱里有一封信,你下了山按照地图去寻医生。”
娫娘还是不放心,“我这一来一去,少说十天以上,你怎么等得到?”
“我算过了,离疯病发作,正好是十天,你快去快回,我就有救。”
婉娘将手盖在娫娘的手背上,垂着眼睫微笑地说,“记住了,我会对外称你病了,你要小心行事,族长病到这个程度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娫娘仍在犹豫,婉娘一字一句道:“阿娫,你忘了我们的使命吗?峨娘盼了那么多年才有了新族长!我们这样的家族,你我都是最不要紧的,但族长一旦没了,那就只剩大家一起死这一条出路。”
“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听进去了今夜就走。”
“我先煎药。”娫娘转身一抹眼泪。
-
娫娘一走,婉娘扯着胸腔咳嗽,声音沉闷沙哑,仿佛在撕扯,她用手帕压在嘴边,动作极力在忍耐。
姜觅红着眼圈说:“使命这个词,我在梦里也听见过。”
承归说:“她们姐妹两个人,像是受了那个叫峨娘的人的委托,峨娘是谁?”
姜觅想了下说:“没听说过姨婆有姐妹。峨娘?可能是很久以前的族长,她叫作姜峨,传闻她是旭日东升时出生,东边的方向,一片光明。”
“很有传奇色彩的描述。”承归说。
婉娘起身走到了窗户边,她扯下那堵住窗户边的棉絮,外面似在斗转星移,顿时黑漆漆一片。
姜觅跑到外面一看,乌云遮住了月亮,呼啸的山风里夹杂着几道雷鸣,一条条的闪电,劈向太平山岭。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时间又不一样了?”姜觅说完,发现自己附近的地方亮起了火光,感受到的温度持续增高,竟是一条火舌在从房子的这边烧到那边,沿着松针树蔓延开来。
整个山头顿时亮如白昼,枯枝断裂声不断,还有一道刻意压低的啜泣声。
姜觅和承归对视了一眼,循着声音找去,发现一间房子里头有人在说话。
“峨娘,您会怪我吗?”
娫娘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里,不应该煎药或者下山求医了吗?
“有人在里面,我们要进去才行。”姜觅着急地说。
承归拉住姜觅,指指脚边的白色粉末,弯腰捡起一小撮灰白色粉末闻了闻,“是生石灰。生石灰隔绝火势,这是提前准备好的。”
姜觅定睛一看,火势果然朝房子里去,熊熊烈火隔绝掉他们进去的可能。
火光之中,娫娘坐在中央,而她周围是横七竖八,闭上眼睛睡着了,被麻绳捆住的族人。她看到火苗蹿动的范围后,微微扬了扬嘴角,自言自语道:“有雷无雨,老天有眼,助我姜家。”
雷鸣坠地,一个人被药得不够死的人,火活生生烧得疼醒,尚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来得及叫喊半句,就朝着另一个人倒去。还好其他被药得死死的人没有反应,只是一个接着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
此时,尚未被烧到的娫娘,紧紧地闭上双眼,端端正正,双手合十地跪在中央。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姜越婉有罪,我不能眼睁睁地什么都不做,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去,我知我犯下的罪行滔天,祸不及他人,只求我一人坠入无边地狱。”
姜越婉三个字一出,姜觅瞳孔骤然放大,轻声呢喃:“姨婆明明……”
“她早就安排好了……”
有人四肢被烧得扭曲,却又因火不够猛烈,整个五官狰狞,挤成了一团。
承归忙往姜觅面前一挡:“别看,节哀。”
沉浸在思绪之中的姜觅,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许久,她咬着下唇说,“我明白的。”
“嗯?”
“你曾说疫病怕火,最忌雷火。她是迫于无奈下的举动,杀马时我看到了,感染的人几乎是全部,这么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差。”
“不行,我得做点什么,现在不够。”姜觅记起包里有一个瓦斯罐,她翻出来,不管不顾地往里一扔,正好落在婉娘的脚边。
火苗猛地闪动,烧到她裙摆,正沿着她常穿的青色袄子往上,但她就跟完全感受不到被火烧时的疼痛一样,她的身影被火光吞没。
姜觅鼻酸地说:“我小的时候,姨婆总说,保全我就是保全全族。”
“好奇怪的话,你没细问吗?”
“太小了,不对,我问过一次,她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懂。”
姜觅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耳边是残垣断壁被烧得掉下来的声音,还有承归的说话声,心被拧在一起的感觉再度袭来,和进影壁时被用力拽着一样。
在最后的意识消失之前,她不舍地将火光看了一次又一次。
火圈里头是杂乱变形,一具具烧焦了的尸体,中央跪着的那一具,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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