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觅……”
“阿觅……”
姜觅正在浓雾弥漫的松针密林里找路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小名。
两道声音是同时响起的,语气语调完全一致,只是音色上有细微差别,一道清亮细尖,一道中性粗粝。她听着觉得熟悉,循声望去,是两个人穿着同样绣荷花纹饰的青色大袖旗袍,梳着同样的侧边发髻的人,细看之下,身高身形脸型五官竟一模一样。
姨婆,和yan娘?姜觅还未说话,正在心底疑惑之时,那两个人竟似听到了一般抬手捏着淡粉色手帕放到嘴边,微微掩面,垂着头,低低地笑了。
这一笑,两人眉心中央的一点红痣,和嘴角扬起的弧度,姜觅认出她们是年轻时候的姨婆。
“姨婆。”她不自觉叫道。
两人同时点头,放下手帕,厚唇微动,“我在。”
姜觅惊惧不已,疑惑向前一步细看,两位妇人同时退了两步,这两人见姜觅不再有动作后,侧过头看着对方,再度抬起手帕到嘴边乐呵呵地笑了笑。
像是学影视表演的两个人在玩“镜子游戏”,比那个更夸张的是他们分毫不差,脸上的微表情都是一样的。姜觅的后背又开始冒汗,想要退后时,两个姨婆同时开口:“别怕。”
姜觅咽了下口水。
两个人对视一眼,似商量好什么似的,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这次只有一个人在说话,中间那面无形的镜子总算撤走。
另一个人冷哼一声回答道:“告诉她什么?我在做你要我做的事。”
这人说完,不高兴地别过头,那人静静地看了她几秒,叹了一口气道:“挺好。”
这诡异的对话,让姜觅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拔腿想逃,脚却像定住了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好不好只有天知道,但我们完成了使命。”那道粗粝的声音说。
“你们在说什么啊?”姜觅忍不住问,两个人回正身体,定定地看向姜觅,嘴唇抿了下,正咧开嘴笑时,他们突然朝着她扑来。
姜觅吓得啊的大叫一声,脚拼命地用力,掉头往反方向跑去。
她跑得太急,到睁开眼时,两条腿都在抽筋。
姜觅仰着头,忍着疼痛,咬着牙,绷直脚背,伸手去揉捏那绞在一起的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然而,有人比她更快一步——骨节分明的手。
承归的手。
她反应过来后把腿往后缩,却被承归按住,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捏着她的小腿,帮她缓解疼痛。
“等几分钟就好。”承归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姜觅有些尴尬,移开视线,看见姜大正一脸担忧地站在床边:“你这次睡了很久,出来后昏睡了两天,再不醒来,我就要送你去医院了。”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那现在……是清明?我是不是耽误了祭祖?”
“还没到时间,待会儿过去也来得及。对了,这几天影壁没再有异常。”姜大说。
“那这一趟的目的就是姜家人的过往。”姜觅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好了。”承归松开手,很自然地说。
-
姜大说:“以前姨婆从来不让我们进她房间,我去找了下线索,带了这个给你看。”
他指指摆在厅里的半人高,绘着《双仕女图》的一块插屏,二位女性一正一侧站着,着粉色衣裳的人站的位置偏高,稍稍往前伸的脖颈细长优雅,她面容华贵温婉,看向右边青衫女的目光殷切,像是有话要说,却又没能张口的样子。
只露了个背影的青衫女,梳着少女的发髻,头微微上仰,仿佛在静静聆听粉衫女说话。
插屏的背景大面积留白,挨着粉衫女的一小部分地方,画了瘦骨嶙峋的山石。青衫女的脚边有一小片成荫的柳树,右上方是题写的一小行字。
“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姜觅念了一遍问,“我小时候见过这东西,但那时候不知道这画的是惜别。”
姜大走到插屏后面,拍拍框架,空心的声音响起,他说:“不只是画,内里暗藏玄机。”
他的手在后面移动,极其轻微的咔嗒一声后,一个黄色的信封落在地上,他捡起来递给姜觅。
姜觅迟疑了一秒才接过,小心翼翼撕开信封的同时,心跳跟着变快。
里面是另一张黄纸做底,红条加封,边角破损了的老式信封,上面用毛笔写着,“吾妹,姜越娫亲启!”
这一层姜觅不敢直接撕,正在发愁怎么取出信件时,承归指指她没看到的地方:“这边没封口。”
八行笺的信纸,写了好几页,每一页都满满当当,似有无尽的话要说。
字迹清秀灵动,笔触飘逸,个别边边角角因保存时间长,而卷翘、晕出了墨色。
“阿娫!还记得昔年我们在峨娘床前发过的誓言吗?我们说过的,无论倾尽多少,即使背负骂名,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让姜家传承下去,现在,是我去付诸现实的时候了。”
“人性贪婪自私。每当听到族人议论你上山的决定,我都遍体生寒,日日磨刀百遍,只盼你平安无事。所以,自我走后,你就是姜越婉,炭笔早已准备好,该如何做,你心里清楚,幸好我们姐妹二人如此相像。”
“你性急冲动,容易遭人算计,此信阅后即焚,且日后有人提起姜越娫三个字时,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我这一动,错了就是错了,说再多的理由也没用,骂名脏语,都得接受。你得往前走,不要回头,带着族人活下去。”
“七岁的夏夜,我和你,还有峨娘,坐在天水姜家的园子里吃葡萄,峨娘望着黑压压的天空,突然说‘乌云遮月,精怪们要出来抓小孩咯’你吓得直直的边笑边往她怀里躲。”
“我的妹妹,曾是那么胆小的孩子,却因我身子骨不好,变成了不爱笑,事事都抢在我头前的大人。可,我是姐姐,做姐姐的,一生之中,至少要有一次,是挡在妹妹前面的。”
“这封长信,你要牢记于心。不要遗憾。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你只要活着,就是我在活着,我也是你,黄泉路下,姐姐先探好路。纸短情长,江湖路远,我盼你,时时珍重。”
姜觅读完,把信纸折好放回原处,左手倾斜老信封时,一张红纸无声落地。
红纸是书签大小,墨色的小字上写,“阿姐,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是姨婆的毛笔字迹,零字的那一点像是被泪浸湿过。
姜觅的泪水如雨变般滑落,边移开信封信纸,好不让自己的眼泪滚落,边声音哽咽地问姜大:“所以姨婆并不是我以为的姨婆,她是娫娘,对吗?”
姜大沉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中透着一丝伤痛:“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安排。”
“真没想到,连亲手抚养我长大的人,也是假的。”姜觅的声音里充满了失落与迷茫,“我第一次见那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是几岁?大概十岁不到,她一张口就找我要钱,这事被姨婆知道了,她牵着我的手就走,头也不回地告诉我,说我是姜家的女儿,而不是某个人的儿女。”
“我以为她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说,看来……”
“姜觅,时间差不多,我们该去家庙了。”姜大适时地打断,语气坚定。
承归听到这里,眉头紧锁:“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吗?可能天底下不称职的母亲,不止一个。”
姜觅的语气恢复了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
清晨九点,太平山岭,浓雾被山风推着走,细雨飘飘洒洒。
姜觅的发丝间挂着细密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从发梢滑落,浸入衣领。
她拾级而上,直至最高的位置。寒风灌入她的风衣之中,她不经意地压着衣摆时,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山道蜿蜒灰白,家庙空地,稀稀落落几十个姜家人撑着黑伞等在雨中。
只来了这么几个人……她喉咙里涌现出不适,在要移开目光的那一刹那,看见站在队伍最远处的承归,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秒,她的心终于欣慰些许。
姜大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
他递来三炷线香,香头明灭的火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微弱。
姜觅接过香,双手高举过头顶,香雾袅袅升起,与雨雾交融。
“清明时节雨纷纷,心中怀念祖先恩。姜觅代表姜家上下,恭敬祭拜表心意,祈愿家族昌盛长。”她刻意高昂的嗓音,在山间回荡。
余下的人跟着她的动作鞠躬,三次之后,她把线香插入香炉,缕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宛若姜家日渐褪去的荣光,一点点湮灭在这山中。
她朝侧边站好,那些撑着黑伞的人,在姜越娫的带领下,一人手持一炷香,走上来行礼。
这个曾经重复了无数次的仪式,此刻令她酸涩。
很轻微的震动声,姜大朝姜觅比了个接电话的手势走开,半分钟后,挂了电话的姜大附在姜觅的耳边说:“老姜醒了。他说想当面和你说,我让他好了之后来这边。”
“嗯。姜二去看过他了吗?”姜觅问。
“不清楚,姜二一直没回我信息,晚点给我给他打个电话。”姜大回答。
姜觅眼皮一跳,“怎么会?他二十四小时手机不离人的,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
附:《双仕女图》参考张大千1934年创作的绘画。
“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出自李清照《蝶恋花 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出自顾贞观《金缕曲词二首》。
八行笺:中国古代一种用于书信或诗文的信纸,通常印有六至七条红线将纸面分为八等分,便于书写整齐,部分砑印暗格称为“暗八行”。民国时期,鲁迅曾使用商务印书馆和厦门大学特制的八行笺,并与郑振铎合编《北平笺谱》以挽救传统笺纸的衰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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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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