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人病房里的日光灯苍白,一股浓烈的消毒味延伸到医院的各个角落,姜觅戴着口罩,抱着一束鲜花进到病房里时,老姜正半靠在床头看电视。
老姜朝着他们一行人笑了笑。
姜觅注意到他笑的时候,脸上的褶子比之前明显,距离上次见他还没一个月,他的双颊就因生病凹陷脱相。
一阵心酸之后,姜觅说出来的话仍夹杂着先前的低落:“您就是当年的养鱼小子,对吗?”
老姜愣了下,“看来你连前因都知道了,事情我听姜大说了,真是离奇!还好你姨婆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她有留下一份东西,我让现在的养鱼小子姜新去取了。”
“她既然做了我会知道真相的准备,为什么不告诉我……”姜觅说。
“同样的话,我也问过她,她说,往事如风,不光彩,不如忘去。”老姜叹了一口气,“她就是这样的人。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
姜觅回答说:“当然。”
老姜按下床边的遥控器,床板往上升高,他端起小桌板上的茶喝了一口。
“我是在天水来东北的路上出生的,父母在后来的迁徙中不知所踪。上一辈的老姜见我可怜,亲手养大了我,还把养鱼的手艺传给了我。和他相比,我几乎没有天分,后来,他为了姜家以身殉鱼。”
“我心里其实挺恨你姨婆,她聪明一世,难道不清楚老姜的为人处世?可是,没办法,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处处受这三个字的困,姜越娫是,姜越婉是,我也是。”
姜觅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们姊妹身份对调了的?”
“那场火,是被山雨浇灭的。她领着其他支系的人回到山上,趁着其他人睡睡,独自出门时的动静被我听到了。我猫着脚步跟过去看,她把一具端正跪坐,双手合十的尸体往其余尸体地方拖,直到尸体成堆,焦黑变形、腐肉脓水糊得到处都是,完全分不清谁是谁的时候,她无声地张着嘴在哭,我凭着她的口型,判断出她是在喊阿姐。”
“我当时年纪小,虽然愤怒,但更害怕,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回来后没多久,她把我和其他当家的人叫出去后,说‘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这句话触动到了我,老姜走之前也是这么说的,我虽然不太明白,但我想老姜要是还在,他肯定也会叫我不要说,他啊,也是一个把姜家看得高于一切的人。藏起这些往事,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选择。”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恨她?又是什么时候原谅她的?”姜觅好奇道。
老姜笑笑:“她是长辈,又那么铁骨铮铮一个人,怎么会需要我的原谅?我恨她是因为我与老姜,如子如父,他死得仓促,不甘心的我怎么都无法接受,所以在不懂事的时候把恨意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你姨婆啊,是很复杂的一个人,一面非要在族人不喜,认为不吉利的地方建设祖宅,还在无名池打下七星石塔,做无纹影壁,无字牌位,红绿木牌,纪念死去的每一个人。一面不准有人谈论这一桩事,自己也很少回祖宅。”
姜觅以往也搞不懂姨婆,附和地点点头,“她们两姐妹相像吗?”
“样貌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婉娘看似柔顺温婉,实际是外柔内刚,但凡她坚持的事,就没有人可以让她改变主意。娫娘表面嘴硬,心肠比谁都好。”
“既然这样的话,那很难装得像啊!”姜觅说。
老姜突然大笑两声:“嗯,嗓音上有细微差别,她说是疫病后遗症导致,其他行为举止上的地方,她在前几十年里还极力避免,后来不怎么见老人,姜家的人又都寿命不长,慢慢地,也就没人知道这些了。”
姜觅听完,还是满肚子的疑惑:“你知道姜琦塬家在无名池点荷花灯的事情吗?她们说姨婆不让做这些。”
“我知道,姜琦塬姐妹有情绪病,你姨婆想要她们远离这些事,好好养着。传着传着就变成了不准祭祀,她真要是不准,她们一家子能把这事情操办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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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新在外面敲门,姜大去领他进来,老姜问:“按照我说的换好电池了吧?”
姜新点点头,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造型颇具复古的,银白色数码摄像机递给老姜。
“现在都没人用这种老古董了,当年你姨婆要我给她录像,我还跑了好几个地方去买的。”老姜边笑边掰开掌心大小的显示屏幕,按下开始键后,屏幕闪烁几下,传出了姨婆的声音。
“阿觅,你会怪我吗?怪就怪我吧。”
时隔多年,姜觅再次听见姨婆的声音,眼泪啪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还是在摇着头说不。
这段声音过后,出现了姨婆的身影,她坐在卧室里的那张圆桌旁,拿起一支笔朝镜头前晃了晃。
“时代进步了,现在的人管这个叫作‘眼线液笔’?我最早的时候用阿姐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炭笔,后来是眉笔,有一段时间还想过,要不要做点什么,让这里留个疤,跟大家说去把这颗痣点掉了。”
她边说,边用眼线液笔在眉心上点了一下,压出一个黑点。
没有镜子,随手一点,位置却分毫不差。
她说,“这件事,我做了太多次,那一点的位置,手比眼睛记得牢。偶尔不小心在玻璃里看见我这张老去的脸庞,我就会想,阿姐如果现在还活着,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她说完,画面静止了几秒,听到她问老姜:“老姜,你到底会不会玩啊?”
老姜在里面回答:“不用弄成好几段,我按下暂停,等到了无名池再继续录就是。”
老姜讪讪地摸着鼻子:“我当时第一次玩这个,有些按键没弄清楚。”
几秒后,姨婆走在无名池边,凭着依稀闪烁的红黄色光影,姜觅判断出那应该是点了荷花蜡烛的夜晚。
她隔着空气摸过一根根石塔后,望了望远处的山头。
“这几十年,只要我在这边,我半夜都会偷偷来这坐会儿,想念阿姐,也想着你。现在的你还会好奇这里为什么是无名池,红绿木牌,无纹影壁,无字牌位吗?我猜你一直都是想知道的,你幼年时问我,我含糊过去,原谅我,有口难言。”
“战争比我预想的要快,我原本想在太平山岭兴建天水姜家,可惜,我族藏在山洞里的东西,遭奸人洗劫一空,只能艰难度日。我幼年曾被峨娘罚跪在家庙里过夜,我胆子小,不敢看西王母,就只能不停地数牌位,凭着记忆,我复原成了现在这样,牌位无字,却都曾有过姓名。”
“喂……”老姜提点了一声,姨婆笑了下,“我扯远了。”
“山火的温度比不上焚化炉,族人的死状,极其惨烈,只能就地开挖埋葬,我们都害怕再来一场瘟疫,一层族人,一层生石灰,就这么一直垒了数米。其间的辛酸泪,不足为人道也。”
“不想数以百计死去的姜家人是孤坟一座,非得在这里重建姜家。那年我离开东北去寻了高人,他们听了阿姐的事说‘她有再多的理由,也抵不过那么多的人命。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诸葛亮点南七星灯续命,你让七星为族人引路,换得她们泉下有知,归于平静’”
“红绿为吉,红女绿男,每一块小木牌,代表着从天水到东北,死去的姜家人。无名池不无名,是姓名太多,多到盛不下。至于无纹影壁,则是我的私心,阿姐短暂一生,为姜家鞠躬尽瘁,值得一块无字碑文。”
画面到此结束,老姜退出来后,点到了另一段,说:“你姨婆要强,爱体面,这一段,她原本是不想录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想通了,临时叫我去录的。”
这一段的背景是医院,姨婆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戴着氧气面罩靠在病床上,她看着摄像机里的自己,淡淡地笑了一会儿,传出了她有些虚弱的嗓音。
“人变老了,就想多讲从前,我最近才记起,我还没有说过我和阿姐。”
“世家多重子嗣,我们姜家更甚。峨娘说移居东北后,带着家族迎合新时代不难,难的是足足二十年,没有新的族长出生这件事。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她不得不做出决定——从最长寿的支系里选一个孩子,手把手地带在身边,在必要时承担起重任,辅助小族长站稳脚跟。用现在的大白话来讲,就是摄政王,起承上启下的作用。”
姨婆面无人色,说话时气若游离,时不时还要停顿一下,缓一会儿。看得姜觅心痛。
“我们这一支,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周那会儿,现在的百日定名、族长天授这些规矩,就是那位叫姜沛的族长定下的。说来也奇怪,开元之前,我们这支族长频出,可往后的一千三百多年里,一个族长都没有,对应的是寿长,我们这支,少有早逝的。”
“峨娘因为这点选了我和阿姐,但抚育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发现阿姐的身子骨不合适,我不想和她分开,开始什么都多做一点,慢慢地,我就成了表面上的姐姐。直到后来她……”
“我除了身体好,其他什么都比不上阿姐,更远远不如峨娘。峨娘是个了不起的人,918事变之后,转移财产到山中的决定就是她做的,后来也确实如她担心的那样,东北战乱,姜家人流离失所。”
“好在,我也完成了我的使命。”她说完浅浅一笑,眯着眼睛,把手抬到半空中,仿若有人在另一边接她似的,她说,“峨娘,阿姐……你们来接我了,真好。阿觅很好,你们可以放心。”
沉默中,老姜关掉画面,把机器收好,转交到姜觅的手中。
“录完这个,她就只剩心还在跳,再也没有醒来过的,之后你来医院,就彻底……”老姜说。
姜觅从小到大都很少哭,但这几天,比她从前流过的所有眼泪都多。就连从不红眼的姜大,也低着头,在极力忍耐。
许久,姜觅说:“老姜,谢谢你。”
老姜摆摆手:“你姨婆其实是挺活泼的一个人,她晚年时经常和我一起喝茶下棋,说话风趣幽默,可惜,生的时代不好,背负了太多,也承受了太多……”
“嗯。”姜觅重重地点了下头,余光里看到姜大握着手机的动作一僵,眼神里流露出慌乱。
姜觅问:“怎么了?”
姜大看了一眼老姜,老姜安慰道:“我都这个岁数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只要是我能听的,我都承受得住。”
“姜二下落不明,手机最后定位在三星堆附近的一个湖里。”
姜觅眼皮一跳,强行镇定地说:“别慌,手机被人偷了扔湖里了也说不定。老姜,我们先走,改日再来看您。”
“不用,你们找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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