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竹子枯了

起因是她看见桌上养了几年的小竹子枯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绍相逢当即叫来了周严,让他处理掉看养竹子的小厮。

“小姐,怎么处理?”周严小心地询问。

“赶出去。”

绍相逢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拨弄香炉中的炉灰。

那香炉实在漂亮,黄铜色炉身,瓦蓝镂空盖。

用火燃上香,她轻轻吹去了橙红色的火焰,两指捏住盖子边缘,扣在香炉顶,一缕灰烟析出,无声缓慢地升腾。香气扩散开来,融化在空气里。

周严听见此话,并无异议,转身离开了。

月光打在悠长的回廊,他行色匆匆,手永远搭在腰间佩刀上。衣摆带起一阵微风,不消片刻便从偏房中提溜着小厮的后衣领,将其丢在了院中。

小厮有些茫然无措,他连滚带爬地向周严求饶。

“大人,大人,小的这是犯什么事了?有话坐下来慢慢说,小的给您斟一杯上好的肉桂茶去!”

周严正要向他解释时,被人打断了。

回头看去,竟是绍相逢抱着胳膊倚在回廊的木柱上,懒洋洋开口:“你养死了我的竹,所以我要将你赶出去,有异议吗?”

府里没有管家,所以平日这些琐事都是周严在管。再加上绍相逢常常出门,所以底下这些人瞧她面生。

一个年纪轻轻,温声细语的女孩,天然是没有威慑力的。

那小厮眼珠转了一圈,慢慢从地上撑起身,扭一扭脖子,瓮声瓮气道:“明天去街市上寻寻咯,竹子嘛,很常见的。”

绍相逢不急不气,低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

“是么?”她说:“那竹子是我母亲受了圣上赏赐,特地从京城千里迢迢给我运来的。且不说这中间耗费了多少金钱,就说人力吧,用了多久?又添了怎样的材料,才让它活着来到这天寒地冻的锡水?”

绍相逢每说一句话,小厮脸上的表情就白一分,等到她说完了,小厮浑身也就被冷汗浸透了。

“你要不试试,去街市给我再找来一株?”

小厮一边大叫着'饶命啊!饶命啊!',一边手脚并用地爬到周严脚下,脸上已然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小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喂养呢,小的现在不能死啊!大人饶命啊!”

周严弯下身,沉默地钳住小厮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双手反剪在身后,将他推在前面。

那小厮莫说是不敢反抗,就算借他几个胆子,他也压根不可能与周严抗衡。

二人就要往出走,绍相逢摸摸鼻子,'哎'一声,探出手。

“慢着。”

周严停下动作,那小厮也被迫停下了,等着绍相逢开口。

此时周围已经聚了一群看热闹的下人,有几个能看明白的,趁这个功夫透着搡那小厮,低声道:“你快向她求情。”

小厮回头看看周严,又看向绍相逢,才要说点什么。

那女人用指尖敲敲脑袋,仿佛是才想起来,道——

“对了,我那肉桂茶也是个稀罕物什,是谁给你们惯出的毛病?”她扫一眼周严,拿话点他:“泔水拿给主子,宝贝拿给下人,是不是?”

众人愣怔间,周严已经半跪下去,道:“小姐恕罪,属下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绍相逢轻飘飘道:“你多厉害呀......”

周严认真,立时起誓,道:“属下从未动过府上的一分一厘。”

“真的么?”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绍相逢木着脸瞧他,他也认真回看绍相逢。

两相对峙着。

半晌,直到周围看热闹的下人发出细微的躁动声,绍相逢才忽然变了脸色,笑眯眯的,又改了口:“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谁说你动这府上的东西了,我也只是提醒你而已。”

旁人都替周严松了口气,只有周严沉默不语。

他知道绍相逢绝非随口一提,是真的在提醒他,不要太逾举。

今晚那小厮根本没有将绍相逢放在眼里,反而把周严看作了主子。如果仅仅是这一点惹得她不快,或许还没有那么严重。

至于其他事......周严认为小姐一直对自己有所不满,只是她从来没说过,自己也不可能主动提及。

“好了,别耽误了,快去吧。”绍相逢一摆手,便要指挥他们走了。

小厮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彻底没有回转的机会,面如死灰地被周严押了出去。

绍相逢站在人堆外,听他们闹哄哄地议论。

远远看着周严押送小厮的背影,冷笑一声:“装模作样。”

她沿着走廊离开了,只隐约能看到一道飘飘荡荡的白绸。

·

“大人,您饶了我吧,”小厮扒着周严的衣袖可怜道:“现今外头庙诅正闹得厉害,小的出去怕是没有活路了。”

周严默然,他对现在外头的状况并不抱任何乐观的态度。

得了庙诅的人一天多过一天,一月内死亡几率高达十之**。可这种病与传染无关,也寻不出什么规律,更不用提什么治疗方法。

周严从怀中摸出几两银钱,与一张纸一并放进小厮手心:“你走吧,卖身契也还给你了。”

“大人!您这是见死不救啊!”小厮声泪俱下,立刻把银钱推回周严手里:“现在在外面的流民中间,银钱早已不流通了,您给小的这些东西,还不如给二两毒酒来得痛快......”

周严觉得手中沉甸甸的,话语却哽在喉头,他转回头,任凭小厮哭嚎,关上了大门。

回去的路上,周严路过绍相逢的卧房。

这个时辰小姐早该洗漱睡去了,但房中灯火通明,周严皱起眉头,停下了脚步。

咚咚——

“小姐,您睡了么?”

他的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不见任何声音,于是又抬手去敲门。

“滚出去。”

屋内传来绍相逢平静到冰冷的低叱。

周严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推开了房门。

他站在门前,瞧这屋中光景,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反倒成了离开也不是,留下也不好的尴尬处境。

“小......小姐。”

周严想要说什么,又噤了声。

“满意了么?”绍相逢漠然:“看够了就可以滚了。”

他还要解释:“不......不是,小姐,您......”

在周严的印象里,绍相逢向来对旁人都冷淡到有些不近人情。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贴切,她反而更像市井泼皮。

这是他头一回看见绍相逢哭泣。

火光在她面前摇曳,绍相逢却没有表情,坐在桌前无比板正。泪珠如同滚珠线,一大颗接着一大颗。无声的,安静的落下。

她眼中倒映着竹叶枯黄的影,密密匝匝的叶,像一丛野草。

周严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种可能性,尽管不相信,可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小姐在为那颗竹子哭泣?

‘那竹子是我母亲受了圣上赏赐,特地从京城千里迢迢给我运来的……’

周严想起了方才她说的话。

她想家了吗?

就在周严思考如何劝慰的空档,绍相逢早已轻巧地用衣袖拭干了泪水,看上去就像从未哭过一样。

“母亲和父亲近期可有来信?”她问。

“启禀小姐,”周严一抱拳,回到了公事公办的态度,“夫人和老爷最近……您也知道,有陛下那边约束着,他们不太可能给您经常来信。”

新帝忌惮绍家的势力,特地将绍家唯一的女儿发派到锡水这蛮荒之地。此举甚妙,以绍相逢牵制着绍家,同样也用绍家牵制着绍相逢。

“什么……”绍相逢起了势,声音却突兀地弱下去,她一瞥窗外人影,换了个语气,冷言冷语道:“罢了,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他们写信。没什么好说的,家长里短我也不会应付。”

周严跟着注意到了窗外的人。

那影子在窗边一晃而过,他却没有追去。绍相逢身边时时刻刻都有这些探子,十年以来都是如此,陛下派人方方面面地监视着绍相逢的生活。

周严的上线,张公公,每回在京城碰面时总是叮嘱他,绍相逢的每封家书都要由周严过目后,将内容详实地汇禀给他们。

后来逐渐的,绍相逢也就不写家书了。

哦,对了,周严也是陛下的人。

“夫人一定也是惦记着您的,只是不好与您联系。”

周严只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这么肤浅地安慰她。

“不过小姐不妨换一种思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这代表他们一切平安。”

“是么……”绍相逢的目光有些飘忽,她再看向窗外监视她的影子,也不知人究竟离开了没有。终于转回视线,漠然道:“他们对于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十年没见,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周严与她对视,知道绍相逢是故意说给窗外人听的反话。

绍相逢手里忙活个不停,好像她真的如她所说一样豁达。一边收拾着桌案,一边又接着道。

“我不在乎他们,就像我不在乎这十年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从来没有见过家人一面。”

她抬起头,停下了所有动作。周严听她的语气依旧是轻佻的,我行我素的。

好像这世界上只有她理所当然对不起的人,没有人敢对不起她一样。

“我向来既冷血、又无情。这天底下人都知道的。”绍相逢说。

周严看着她用冷淡的表情,说出最漠然的话语,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

她的左眼有一行清泪划过,顺着脸颊一路落下,'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抬起手,想要轻轻拍在绍相逢的肩头。忽然有觉到这种行为不敬,只好放下去,垂着头,不敢再看她。

“我……”周严察觉自己的声线发抖,清了清嗓子,哑声答:“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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