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相逢的眼珠定定地转到周严身上,惶然笑道:“你知道什么?”
周严犹豫一下,也看向她。
随着周严那句'我知道',绍相逢觉察到在周严心里,某些角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于是心生试探。
她目光锁在周严脸上,手撑着桌,缓缓站起身。指尖随着她的步履,拖在桌沿发出细碎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到周严面前。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凑近他耳边。
“这次可以不去汇报了吗?我最衷心的侍卫……”
绍相逢的声音凉飕飕的,周严直觉得耳朵发麻,他僵着脖颈,抿紧了唇。
良久,最终还是摇头。
绍相逢的试探失败了。这么多年,在陛下的重重监视下,她竟然没能策反出一个心腹。
这其实怪不得周严,在他们的组织中,有严密的上下线之分。而周严也只是其中的一环。
既然有其他人在监视绍相逢,那么是否又有其他人在确认周严对组织的忠诚呢?
这一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
明明试探失败了,绍相逢却似松了口气一样。她身子稍稍后倾,上下扫视周严的表情,又进一步道:
“看在我将如陛下所愿去死的份上,也不能么———”
不等她的话说完,周严往后退了一步,视线垂下来看她,艰难地分出她话中意味,问:“您说什么?”
绍相逢缓缓提起了嘴角,道:“我方才想通了,与其在旁人的监视下苟活,不如随了陛下的愿......”
周严的眼睛瞪大了些,瞥向窗外,忙想制止她。
“陛下从没......”
绍相逢止住他的话,自顾自道:“还记得么?去年,我让你替我在后山准备好了棺椁,放入了不少字画。”
她说得轻易,像发卖那个小厮一般无所谓:“今夜去死不好么?”
周严哑了声儿,支吾半天,却只是念出了她的名字:“小姐……”
绍相逢看他的反应,道:“如此一来,绍家没有了后代,我的父母自然能够平安地度过余生。当然陛下也不用再担忧绍家影响到他的大业。而你们这些人,也可以早日回京,与家人团聚,不必费心在我这种废人身上。”
不谈其他,只看外貌。周严背阔,蜂腰,个头又高。侧面看去精瘦,是典型皇家暗卫的身形。他应当得到更光明的前途,在合适的地方去施展他的抱负。
周严就这么看着绍相逢交代完。在她口中,这混乱无序的十年纷争,好像真的能随着她的离开而结束。
周严不禁思索,这一切痛苦的源头真的是她的'舍不得'而造成的吗?
他不知道。
一个暗卫的职责是保护,是杀戮,但不是思考是与非。那是门客与谋士应该做的。
绍相逢提笔在桌面上洋洋洒洒写下什么,折叠起来,压在砚台下面。接着提上一盏灯笼,准备去往后山。
·
她不知道什么是良辰吉日,也不会特地费心去选个时间。今天合适去死,明天或许也合适,谁知道呢。
前院中许多守卫在巡夜,看见绍相逢,都是点点头,没说话。
周严赶了上来,尽职地走在小姐身后。不该他问的事情他不问,这点上周严做得还是令人满意的。
站在正门前,绍相逢先停下了。周严快步替她拉开大门。
吱呀———
绍相逢还是没有往前走,站在门前。
周严侧着身,等候着,许久,小姐始终没有动静。他转脸一看,忽然明白了。
绍相逢垂眸,门前的地面泥路上有一块黑色团子,两侧高悬的灯笼昏暗,吊着那影子更长了,一条飘忽的延伸像远处的河流一样。
“他死了么?”绍相逢抬眼,漠然问:“死了就给我拖走埋了。”
周严上前一步查看,一探鼻息,答:“没有。”
绍相逢狠狠'啧'一声,将手上灯笼递给周严,上前去探地上人的鼻息。
确实还活着。
绍相逢掰过他的脸一瞧,竟还是熟人。
看样子今日不算良辰吉日———死不成了。绍相逢心想,于是埋怨了句:“耽误事。”
一个人活着会耽误另一个人去死,这是必然。
绍相逢转身进门叫人来把门前的男人拖进去。
不多会,她看见院子里的守卫忙碌地进进出出,绍相逢负手立在一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周严汇报来说,受伤那人已然醒转,虽然身上看不出多少伤痕,却一直说胡话。他们这些人看不出其中门道,还是要找大夫。
绍相逢挥挥手叫他下去,屏退了瞎忙活的那群人,自己走进客房。
烛火幽微,绍相逢大步流星,关门时带起一阵风。
“云上月!”她不耐烦道:“你别给我玩装疯卖傻那一套。”
被喊到名字的人躺在床帷里,没有丝毫动静。
绍相逢顿了顿脚步,还是上前掀开了帷帐。
床上的人唇色泛白,身体止不住发抖。
皱起眉,绍相逢所有的脏话都停在嘴边。在她的印象里,云上月永远是沉默地做好所有事情,闷声不响,总也不会出岔子。
云上月生得白净乖巧,绍相逢打心底认为他是朋友。
他是自己许多年前在途中认识的朋友,两三年不见,如今怎么落魄成这个鬼样子?
“你别死在我前头。”她说。
绍相逢的话稍微软下来一点,坐在床沿,问:“怎么回事?”
安静片刻,没有得到回复。
绍相逢狠狠推了推他,又问:“再不说话我把你丢出去了。”
云上月不应声,片刻后,绍相逢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了许多。
这么快就睡着了?
绍相逢骂骂咧咧起身,本应要走,想想却还是不放心,留在了距云上月一米处的茶几边。叫周严来沏了一壶茶。
折腾了这么久,绍相逢忽然闲下来,感觉浑身疲乏,只能硬撑着。
沉闷的一个声音忽然从犄角旮旯蹿进了绍相逢的耳中。
“相逢......相逢,我死了后,你......”
知道这是云上月的声音,他的身体稍微有所好转,但声音还是虚着的。
绍相逢挑眉,听出他话中嘱托的意味,没想到他竟然有点良心,这是要将财产托付给自己了?
谁知等来了云上月的一句。
“你一定要替我复仇......我没什么钱财傍身,只好来世替你做牛做马。”
没钱,复个屁仇。
绍相逢恨恨想。
不过好在他醒来了,绍相逢也不再追问。
“你安心在我这养伤,其余事都不用操心,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医治......”
“没用的。”云上月打断她,神色平静,道:“我中了庙诅。”
气氛一下凝滞住了。
他们都知道,现在荒民无数,正是因为庙诅。没人知道庙诅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缘何染上这种疾病。传闻中,患病者之间都毫无交集。
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患上庙诅的人必死无疑。
“哈哈,”绍相逢大笑,道,“你要是先下去了,记得给我探探路。”
......。
正巧周严周侍卫进来添水,听到绍相逢的话,端着倾水的壶身抖了抖,连带着水流也断断续续。
哪有这么说话的.......。
没料云上月垂下视线,不知想到了哪去,竟然被逗笑了。
“好。”
周严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相处方式,只听小姐又说:“不过你若是死了,那些破事,我是不会帮你解决的。”
云上月收起了笑容,他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又看看坐在远处的绍相逢。
就这么两相对坐,谁也不知对方心里转着怎样的心思。
“你脾气变了。”他忽然说。
“嗯?”绍相逢一时没听明白。
“原先你一定会追问我去过哪里,经历了什么。答应下我的嘱托。一定还会去费心费力地找庙诅的解药,旁人拦也拦不住。”他有些好笑地看着绍相逢:“现在你一概没提,甚至我唯一的遗愿都不想帮忙。”
他在埋怨,可偏用了种玩笑的方式。
绍相逢只是笑,并不说出自己后山的计划。她现在已经没有精力,也不想去替别人操心些什么了。
可或许在云上月心里,就是自己变了,于是绍相逢问:“变好了变坏了?”
云上月咂嘴,沉思片刻:“不好不坏吧。”
接着他又替自己解释:“别误会,我这趟来可不是为了自己。”
他撑着起身,还穿着素白的里衣,若隐若现透着肩颈的线条。太单薄了。
绍相逢打断他的话,叫人来给他搭上件披风。
他张嘴还要说话,话到嘴边忽然皱眉,用手挡着,向旁边侧头,咳嗽了两声。
云上月撑着身子,由着周严替他披上外衣,眼神暗了暗,似是决定下来什么。
他对绍相逢说:“你倒是细心。”
“绍相逢,我活了这么久,除了你以外还从没见过谁这么心善。”
绍相逢没觉察出话里的意味,只是觉得好笑:“心善?”
云上月自嘲地点头,转了话题,道:“我这回病倒了,倒是无所谓,本身就是来去自由的孤家寡人。你不一样,绍相逢。”
他叫了声绍相逢的名字,绍相逢愣愣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视线,看不懂其中的意味。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绍相逢觉得云上月身形孱弱,并不符合绍相逢的偏好。但他的眼珠是最特别的,漆黑得剔透,像暗夜中闪烁的一星火花。
绍相逢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厉害,等待他开口。
有些不好的预感。
“有一个女人说,她能让你回家。”
云上月瞥了一眼周严,完全不在意被他和其他探子听去,继续说。
“她能让你回到京城。”
云上月又重复了一遍。
绍相逢的心脏哆嗦了一下,第一反应竟毫无惊喜,反而有些慌张和惶恐。
绍相逢回头瞧了一眼周严,周严立在一旁,并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绍相逢相信这句话很快会传进陛下耳中。
她很快平静下来,淡淡笑着,讽道:“云上月,你想让我早点陪你去死大可以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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