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佴鲤下楼,将天台的嘈杂嬉闹声甩于脑后。
她其实从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次的聚会是初中同学白珍珠发起的,也只有她才有能力把早已生疏的几个伙伴聚在一起。
珍珠人如其名,肤白赛雪,发如泼墨,生来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性格养得更好,总是笑呵呵的,身边总不缺朋友。但她出奇意外地和佴鲤保持着令人不解的友谊,还长达五年,横跨两城。
佴鲤性格冷漠,独来独往,因从小成绩就突出而更显得傲慢异常,像是一座峰峦耸峙、惊涛拍岸的孤岛,隔离于人来人往的海潮。
两人的友谊始于初中同桌三年,却因读书而在毕业后继续。几乎所有和彼此有关的信件和来电,都泡满了两人对最近读完的书的感想,或好或坏,或匆或缓。
她们是对方的天才女友。
因此,佴鲤没法拒绝唯一一个好友的邀请,昨天她就接到白珍珠的电话,对方软磨硬泡,使尽浑身解数,希望她前来参加这次初中同学聚会,地点就定在白珍珠家天台。
于是佴鲤最终还是来了,但是有种陌生感横亘在她和白珍珠之外的几个老同学之间。他们有的上了普高,高考成绩出来前就决定要复读一年;有的去了市重点,谈话间刺探着佴鲤的分数和志愿;也有的读了职校,学的宠物护理,一脸搞笑地和她们描述着校内的各种趣事,时不时掀起一阵阵笑浪。白珍珠学习尚可,但也仅限于一本上下,她早就和父母磋商过要读省内的医科大学,心安得早。
原本大家只是零散着聊聊天,玩玩游戏,就在林之敏莫名其妙地闯入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话头一下子聚焦在佴鲤身上,聊她的爱情,她的高中,她的家庭,她的一切。
佴鲤应付不来,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白珍珠看出她的勉强,就故意指派她下楼再买些零食饮料上来。
于是佴鲤成功逃脱了,她沿着老旧的楼梯一下一下慢慢走着,有意多拖延一会。
八楼的灯暗,七楼的灯坏,六楼的灯亮。
六楼往五楼的转角处,坐着一个人,他背脊微弯,双手作柱,支撑着自己的头,神态疲惫,好似在等人。
听到脚步声,他循声回头起身,看见站在楼梯上方的佴鲤,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青年璀然一笑,他等到了他要等的人,真幸运。
“你怎么还在这?”佴鲤不咸不淡地问道。
“我在等你,”林之敏一本正经地回道,但他的耳朵好像置于蒸笼之中,粉意缓缓蒸腾晕染其上。
佴鲤并不回答,又走近几步,好像想看清青年的脸色,然后挑眉说“怎么,求爱不得,打算给我一拳?”
林之敏杏眼圆瞪,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接话,马上反驳道:“当然不是!我是想你之前不是找我推荐家教吗?我还没推荐给你,所以想等你下来。”
他边说边偷眼去瞧佴鲤的面色,但眼神一刚接触上,又忙不迭地躲开。
偷感十足,如果换成是个姿色差点的或年纪大点的,应该会显得猥琐。
但恰好他年纪轻轻,眉目正派,穿着清爽,俊朗和青涩都那么突出。
他老了之后会长什么样呢?眉须皆白,皱纹横生,脑满肠肥?她真是好奇。
“就这事儿?”佴鲤轻声说道,恰好此时声控灯又熄了,她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如果此时她有洞悉真心话的能力就好了啊。
“我想以你的学习能力,不去当家教就可惜了。而且钱给的多,刚好你上大学可以用。”林之敏边说边在黑暗中拾阶而上,然后很不巧地,他突然踩到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惊呼一声几乎要跌倒,楼道里的灯也应声而亮。
就在光明重现的那一瞬间,他的左臂也被佴鲤紧紧抓住,但她吃不准他居然这么重,相对单薄的身体被带着一起半跌向墙壁,砰的一声结束了摔倒下楼的风险,却换来了肩膀局部阵痛。
二人的距离近到连呼吸声都交缠在一起,发丝也随之荡漾。
“谢谢。”林之敏轻声道谢,他的睫毛轻颤,如翩翩舞蝶,闯进她心间一丛春草。
“微信。”佴鲤却略有不习惯,轻轻推开他,错身走下台阶,到了平坦的缓步台。
“什么?”林之敏好像有点惊讶,不知所措地看向对面的少年。
“微信给我。”佴鲤正色望向他,好像默认对方并不该有疑惑,“你不是说要推荐家教吗?我把简历给你,你把客源给我。”
林之敏的眼睛一下子变亮了,唇角挂不住微笑,“当然可以,你扫我就好。”
很快两人加上微信,佴鲤将手机揣进兜里,准备继续去买白珍珠要求的东西。
林之敏则在后面追问她去哪,迟迟没有得到回话,于是默默跟着她,直到一楼楼梯口。
楼外的夜市人流如织,香气扑鼻,好一派热闹景象。
佴鲤意识到分别的时刻已经到来,她回身,面无悲喜,刚好瞧见落后她几步的林之敏走完所有楼梯。
“你回家吧,再见。”
林之敏却仍然微笑以待,“我送你回家吧?”声调上扬,好似疑问句,却用肯定的方式说出来。
“不需要,而且我暂时不回家。”
“那我等你,这么晚不安全。”
“这才八点。”
“你忙完就不知道几点了。”
“不需要。”
“反正我闲着没事。”
“不需要。”
“你们还要玩多久呀?”
“不需要。”
“我喜欢你。”
“不需要。”
“你也喜欢我,不是吗?”林之敏走近佴鲤,望着眼前的少年,好似一个奴隶对一潭深渊徒劳许愿:“我们一起努努力,不可以吗?”
佴鲤不作声,神色转冷,浑身却在冒汗,热,天太热了。
好像是瞧见她的脸色不佳,林之敏又慌忙添上一句,“我知道你对接受我,接受谈恋爱这件事还需要点时间。但是能不能请你,也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着去追求你。如果直到这个暑假结束,你依然觉得无法接受我,那我们就做朋友好不好。”
空气好像静止了,连身后的叫卖喧嚣声都冻结了。
佴鲤终于抬头,看着林之敏,目不转睛地问道:“爱是流向强者的。如果你承认你爱我,或者至少喜欢我,请告诉你钦佩我什么地方?或者,你认为我在哪方面胜过你,以至于叫你魂牵梦萦,坐立难安,割舍不下?”
佴鲤对爱情的鉴别,充斥着个人的偏见。
“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喜欢或不喜欢,不需要用脑子去想的。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了。”
但林之敏给的答案,却很符合主流的爱情。
非常符合人们对一见钟情经久不衰的讨论,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在寻常的一天,两个人偶然相遇了,命运的羁绊让他们的心互相牵动,从此爱情的魔力在他们身上定格。
斯人若彩虹,遇到方知有?
放屁,不都是见色起意。佴鲤在心里恶狠狠地笑着。如果真的有永恒的爱情,为什么他们的父母一辈都是兰因絮果。
但她又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神奇,因为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让人一见钟情的美貌。如果说有人对白珍珠一见钟情,这是合理的,但是如果对象换成她自己,佴鲤又觉得荒谬非常。
她肤色健康红润,并不白皙,有些太高,在南方姑娘中着实鹤立鸡群。她也从不打扮,头发是楼下理发店花十五元随便剪的,要求只有一个,剪短就好。
野生的眉毛根根分明,斜飞入鬓,整体的五官有种不被驯服的凌厉,倔强和野心都写在脸上。
她爱自己,却很少审视自己的外在条件,好似野蛮生长下的竹子,只顾着仰头争取阳光雨露,好快快长大,而不顾自己抽高了几节,萌发出几片新叶。
她也曾经看过一些言情小说,发现很多女主角像飞蛾扑火一样,爱上一个虐待自己的有权有财有貌的男主角,而且这种男人越坏,越能激发女主角或者说读者的怜爱,然后结局总是男主角幡然醒悟,痛悔自己曾经苛待了一生所爱:女主角,并且改正了自己的坏毛病,以此来显示爱情的真谛。
每次看到这样的文,佴鲤总是要冷笑出声。
女性,是失权的弱者,只能以爱为名去追求权力。因为在世俗的评价体系里,权力是个潘多拉魔盒,只有心术不正的女人才去追求它。但是爱不一样,它被铺天盖地地歌颂,被不同阶层、性别、地区的人所共同追求。
以求爱为名,去爱上一个拥有权力的坏人,并得到他,训诫他,命令他,以此来行使我们渴求的权力,不会受到苛责,反而应该受到嘉奖。因为我们正让这样一个大坏蛋,因为这样美好的东西:爱情,而听令于正气凛然的我们,自愿走进被束缚的牢笼。
这样来看,我们这群失去权力的弱者,却试图以爱为名,以被残害为代价,去修正暴乱,女性其实是伟人呀。
所以,佴鲤自然而然地失去了对爱情的幻想。
她所有对林之敏的逗弄,都有一个出发点:他们不会在一起。
她不想对别人的爱情负责,而林之敏显然想得更远更多。
两人的分歧让佴鲤突感有些倦怠,她从未设想过这种情境,因而感到些许厌烦。
林之敏好像成了黏在她心上的麦芽糖,但她讨厌甜食,又憎恶黏腻的触感。
隔了好几分钟,等佴鲤脑海中的巨浪倾泻而过,“不需要,”她只是轻巧地说完最后这句话,然后转身就走,只留给林之敏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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