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隔天逢集,招娣被何婶婶带去庙里拜神求佛,邢灵只好约孟娴一块儿去玩。还没近孟娴家大门,就听到孟叔叔高喊:“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在房间里刺绣,在外面跑来跑去……”

邢灵正停下脚步不知是否该进去,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孟叔叔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屋内好一会儿没动静,邢灵怕他们出什么事儿,又怕自己出什么事儿,思虑良久,探出小小的脑袋朝院子里面望去。

绿油油的枝叶托举着粉嫩的月季花,在围墙的阴影下舒展着腰身,跟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格格不入。

孟叔叔和孟婶婶都不在院子,孟娴一个人坐在月季花丛边上,低着头,缓慢而又沉稳地在紧绷的白色绢布上绣下一针又一针。

“孟娴。”邢灵低低地唤一声。

孟娴淡淡地看她一眼,起身把绣棚放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我跟邢灵一块出去玩,中午的时候回来。”

她们一路跑到集市,四处逛了逛,买了冰糖葫芦、桂花糕和几样点心,带着它们坐在临河的一家茶馆的角落里喝茶。

这家茶馆价格便宜,来往的人鱼龙混杂,有码头卸货的、有镖局护镖的、有卖油的、有剃头的、有抱着琵琶四处弹唱求赏钱的……总之是声响震天,热热闹闹。

在这里坐着,自有一股人间烟火气升腾,熏得人心也暖和起来。

孟娴抿一口茶,主动说:“我们从泰源昌揽了一批活,这你知道吧?本来前天就该交货,因为缺丝线一直耽误到昨天傍晚才完工,期间泰源昌派人来了四五趟。我娘想着人家急着要,绣完以后就直接送过去,回来的时候耽误给我爹做饭的时辰。当时我爹就不大高兴,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今儿出去跟人家打牌九,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这件事儿,牌也不打了,回来找事儿。”

邢灵想了想,说:“那你爹有点自私,不过是饿了一会儿,值当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孟娴呆呆愣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可该说的话说不出口,心里总堵着什么,她坐立不安一会儿,跟邢灵说:“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孟娴一走,邢灵的身上立刻多出十几道含义不明的目光。她本能觉得不安全,掏钱结账后,到茶楼屋檐底下站着,等孟娴回来。

等人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就等不到孟娴,邢灵开始疑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又害怕自己离开这里后孟娴回来找不到她,仰着脑袋焦心地四处张望。还没看到孟娴,她就看到那个拿着纸笔上门教她写字的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朝这边走过来。

就在邢灵注意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似乎也注意到邢灵,目光渐渐转过来。

几乎没有任何思考,邢灵立即蹲下身子,心里默默祈祷那个人没有注意到她,就这么走开。

可她那个人悠闲而又踏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视线里。那个人蹲下身子,望着邢灵的眼睛:“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邢灵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盯着他的鞋子:“没,没什么,太阳晒得脑袋疼。”

那个人看一眼碧蓝天空中的大太阳,转身到不远处的买一把油纸伞,撑在邢灵头顶。

穿过油纸伞的阳光温和许多,邢灵望素色的伞顶一眼,又把目光挪到那个文质彬彬的人身上。

那天下午,他一本正经地讲授书法有关的知识时,邢灵起初心不在焉,脑子里充满对这个人身份的疑问和行为的不解。后来,他注意到邢灵的思想早飘到九霄云外,停止理论讲述,提笔在漂亮的白色宣纸上写下一阕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邢灵只读过《唐诗三百首》。这是除了《金匮要略》外家里仅有的一本闲书,被她翻的书角都卷起来。

她最喜欢李太白、白乐天、杜牧之等人,读上一两遍就能记住他们的诗句,对于杜工部、李义山等人精雕细琢的诗句,总是嫌弃过于艰深晦涩,读一遍就不肯再读。

这阙词浑然天成,又朗朗上口,正对邢灵的胃口,她亮着眼睛默默记下,心里充盈着对眼前这个人的仰慕之情。

后续的讲授再顺利不过,邢灵听的认真,学的也快。那个人提出要离开时,邢灵才猛然意识到屋内的光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黄昏到了。

她问:“你什么时候再来?”

那人说:“还不清楚,我这几日有点忙。”

听他说要走,韩妈放下缝好的几双鞋子、:“都这会儿了,您就留下吃饭吧,我现在就去做……”

那人摆摆手:“不必麻烦了。”扭头对邢灵说,“以后你每日临摹一张纸,可以吗?”

邢灵点头。

她有多喜欢那阙词,就有多喜欢那个人的字。他的每个字里字里都蕴含着一种气定神闲的风骨,就像看到云雾缭绕背后隐约有座青山一样。跟他的字一比,自己的字软趴趴的,完全是空有其形、而无内里、气若游丝、垂垂老矣。

这样的差距,也不知道得练多少张纸才可以弥补。

透过她的眼神,那个人意识到什么,问:“练字了吗?”

“练了。”邢灵垂着脑袋叹一口气,“可总是不能得其筋骨。”

那个人说:“你读的书太少。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们家没有这个条件。而且,你阅历也太浅,或许等过几年,你更通人事,便会写得更好。”

他们说话的时候,孟娴正停在书画摊,试图找到一副称心的字画带回家。

守着摊位的白面书生紧蹙眉头,即便尽可能地表现出耐心,还是能轻易被听出来整个人处在发飙的边缘:“姑娘,您已经在这里站很久了,到底买不买啊?”

孟娴笑盈盈道:“您写得好、画得好,我自然会买。就是我不买,也会有别人买,莫急莫急。”

她眉眼带笑,说话又礼貌,白面书生也不好生气,无奈道:“那您说您喜欢什么,我按照您的要求给您推荐几幅,您再从里面自己挑。”

孟娴说:“我没什么喜欢的,全看眼缘。”又挑一会儿,指着悬在竹架上的竖幅水墨画,叹息道:“你怎么不在假山石上画个美人呢?要是有美人,我就买了。”

白面书生笑了笑,从地上捡起一幅画塞到孟娴手里:“呐,这幅画。”

孟娴展开画卷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好呀,你把好画都藏着呢。亏得我懂画,我要是不懂画,刚才就被你蒙蔽过去了。”

她绕到白面书生身旁,把地上堆着的画全拿出来,一幅一幅地看,每看一幅都啧啧称奇。

白面书生哭笑不得,由着她在里面挑来捡去。

孟娴古道热肠,自己挑到喜欢的不算,还要帮着这位白面书生做生意。她把矮床上铺着的一幅山水画卷起来,换上有美人的山水画:“听我的,这样准能卖出去。”

白面书生不置可否,只说:“一百个铜板。”

孟娴惊掉了下巴:“这么贵啊。”又有商有量道,“我们各退一步,五十个铜板吧。只要你卖五十个铜板,我一定买。”

“成交。”白面书生回答得干净利落。

孟娴立刻意识到自己吃亏,可是已经说定的事儿便不能反悔。她咬咬牙把腰间的钱袋子解下来,一个一个地数着自己的血汗钱。数到二十的时候,她望一眼只剩两个铜板的钱袋,又望一眼幸灾乐祸的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笑了笑:“怎么,付不起?”

孟娴把数出来的二十个铜板又放回钱袋子,也放下手里的书画:“是,没带这么多钱。这样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借点钱。”

白面书生嘴一撇,摆摆手:“去吧。”

嫌价格贵的人总是以没带够钱为借口,然后往往一去不回。经常摆摊的白面书生对此再熟悉不过,展开那幅画卷看一看,又合上画卷,把它放在黄土地上,拿起一旁的书温习功课。

孟娴跑回茶馆,在里面来来回回转了三趟,终于发现邢灵在外面斯斯文文地跟对面男人说话。

她歪着脑袋盯他们一会儿,走上前拉着邢灵的衣袖:“你有钱吗?借我个二十八个铜板,我要买一幅画。”

那个人朝孟娴笑了笑,把油纸伞递给邢灵:“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孟娴说:“不用,你们继续聊吧,我自己去就行。”

可那个人还是走了。

回到书画摊,那个人惊讶地看着如约会来的孟娴,心里生出惭愧。

孟娴大度地笑笑,从他手中接过画,跟邢灵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她展开书画,跟邢灵细细端详画里面的美人,然后顺理成章地注意到落款,转过头问:“薛有为?”

这一幕在薛有为脑海里成了慢动作——穿着槐黄色衣服的姑娘逆着光缓缓转过头来,眼睛刘烨一样弯起来,粉唇微扬,那么明媚鲜艳。

他不回话,又这么一副被雷劈的呆样,孟娴笑了笑,回过头问岑硕真:“刚才跟你说话的男的是谁?”

邢灵说:“不知道。”

“那你还跟他聊的这么好?”

“我们以前见过。”

“那你不知道他的姓名?”

“我总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酒没问。”

这句话孟娴赞同,她见过许多富贵人家的人,可从没有哪个人的气质能比那个邢灵不知道姓名的人更贵尊。他跟邢灵注定不是一条路子上的人,做个不熟的朋友还行,真熟悉了反而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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