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邢家、赵家前面那座园子不知何时挂上牌匾,工工整整地写着“立人学堂”四个大字。
学堂的墙上也贴着一张公告,上面写着“不论男女,凡年满七周岁且尚未婚配者均可入学”、“无需束脩”、“免费提供纸笔及午饭”。
消息很快传开,报名的人络绎不绝,快把那家的门槛踏破了,可没有一个女孩。
坐在梨花树下剥莲子时,韩妈跟问何婶婶:“你怎么不让招娣去呢?”
何婶婶说:“招娣忙着绣婚服,没时间。”
“盼娣呢?”
“盼娣要洗衣、做饭。”
“来娣总可以去吧?每天能省一顿饭呢。”
何婶婶半响没有回答,问:“你们家邢灵呢?她是去还是不去?”
韩妈说:“这事儿我做不得主,得问邢大夫。”
邢灵这几日都闷在家里练字,越练心里越难受,何婶婶跟韩妈这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更搅得她心烦意乱。她气冲冲地推开窗户:“能不能小声点?!”
韩妈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个哆嗦,扭头对被窗户框住的邢灵说:“自己心不静,反倒怪起我们了。”
“你们不说话,我怎么会心不静?”
“我们昨天可没说话,你为什么把纸撕得满地都是,还把笔扔到窗外?”
“我……”邢灵嗫嚅不出理由,嚷一句“烦死了”,又关上窗子。
韩妈转过头后,何婶婶低声问她:“她这是怎么了,脾气这么爆?”
韩妈说:“害相思病呢,别理她。”
有男人主动上门教邢灵书法的事情,早通过韩妈的嘴传向四面八方。何婶婶也知道此事,神秘地微笑:“他没再来?”
韩妈说:“没有,这都半个多月了。别说邢灵着急,我也着急,那个男人虽然比邢灵大了些,可长得一表人才,家里又有钱,还有文化……”
话还没说完,邢灵推门出来,冷冷地横她们一眼,径直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韩妈站起来。
邢灵说:“你继续说闲话啊,管我干嘛!”
韩妈笑一声:“好,我不管你,你只要记得中午回来吃饭就好。”又跟何婶婶说:“你瞧,她还生气了。”
踏出房门后,邢灵再也不想回到这里。
她讨厌韩妈肆意猜测自己的心事儿,并肆无忌惮地将猜测宣扬出去。
何婶婶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不出半个月,街坊邻居肯定都知道她对那个人害相思,可这是没有的事儿,她发脾气是恨自己为什么永远写不出跟那个人一样的清秀隽永的字迹。
除了字迹,还有一件邢灵直觉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跟小赵嫂嫂有关。
这几日她发愁自己的字,连夜睡不着觉,头一次听到韩妈口中小赵嫂嫂“想家”的哭声。
这哭声有很长的前奏。
先是赵婶婶叱责的声音,她声音含含糊糊,又搁着好几道墙壁,听不真切,但隐约有“惫懒”、“顶嘴”、“妖娆”之类的。
小赵嫂嫂辩解了一句,赵婶婶立刻沙哑地哭嚎:“我不要活了,做儿媳妇的时候被婆婆压一头,如今做了婆婆又被儿媳妇压一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带着节律的嚎啕声在紫荆巷上空飘荡,风一吹就落到醒着的人的耳朵里。
突然,哭嚎声中传来鞭子划破夜空的声音和年轻女子的尖叫声。像赵婶婶说的那样,她被儿媳妇压了一头,至少从哭声震撼人心的程度上是这样。
鞭子响一声,邢灵的心就要抽一下,仿佛鞭子切切实实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多少鞭子过去,赵婶婶终于开口:“好了好了,不要再打了,让邻居听见倒像是我们家虐待她一样,谁又知道我们的苦呢。”
小赵嫂嫂的抽噎,一声更比一声低,不知道多久过去,终于听不到了。在邢灵的脑海里,她这会儿已经擦掉眼泪,爬上床,躺在软乎乎的被子上睡去。
转念间,邢灵又想到她雪白肌肤、肌肤上红艳艳的鞭痕,和自鞭痕渗出的血丝。那样的伤抹了药都未必能躺到床上去,何况没抹药。
赵婶婶家一定没有药,即便有药也不会给小赵嫂嫂。
隔天,她从家里备着的药箱里翻出治伤的药,趁没人看见偷偷放进小赵嫂嫂房间的桌上,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那身宝蓝色的衣裳,又改了主意,把药塞进衣裳里,再偷偷溜出来。
小赵嫂嫂对药的来历有所怀疑,叫邢灵过去,问送过来的衣服里有没有什么东西。邢灵说没有,小赵嫂嫂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想也不会有这种东西。”又问,“你跟我娘说我这里的情况了吗?”
邢灵问:“什么情况?”
小赵嫂嫂说:“没什么。”又说:“应该不是家里送来的,我家从来不备伤药。”
邢灵装作不知道,问:“什么伤药?”
小赵嫂嫂摆摆手:“没什么,你去玩吧。”
邢灵练字的时候,脑子里都是小赵嫂嫂,不是小赵嫂嫂现在瘦骨嶙峋的样子,而是成婚时上抿嘴一笑的样子。
可一想到那对幸福充满期待的甜蜜笑容,黑暗里的尖叫声便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像剪刀戳破薄纸一样,扰得邢灵心里乱糟糟的,本来就写不下去的字更加难以忍受。她扔掉笔,撕去纸,把碎纸屑洒得遍地都是。
这一幕正好被韩妈看到。
她没有去小赵嫂嫂家,也没在何婶婶家停留,更没找孟娴,而是走到城镇中心繁华的街道上,顺着街道走到城门口,回头望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屋檐,出城去了。
她沿着城门前那条被踏得不生草木的小道一路往前走,漫无目的。
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或挑着担,或牵着驴车,或抱着一只颈后插狗尾巴草的老母鸡。不过他们是进城,只有邢灵是出城。
不知道多久过去,太阳被乌云挡住了,风呼呼地刮起来,邢灵肚子也饿了。
这时候,韩妈应该正在做饭。一想到各种蔬菜在锅里翻炒的样子,那股香味也飘到邢灵的鼻尖,她的嘴巴不自觉地分泌出口水,离家出走的决心也被击倒一半。
不行!韩妈本就不尊重她,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半途而废,以后更抬不起头。
她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不该存在的思绪甩出去,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段路后,她想起一个自我麻痹的好方法——低头盯着道路,背《金匮要略》里面的内容,每背出一个字就迈一步。
“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
“问曰:上工治未病,何也?师曰: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王不受邪,即勿补之……”
又走一段路,邢灵突然没那么饿,脑子也活泛起来——韩妈等不到她回去吃饭,肯定会去找她,没在何家、孟家找到她,便会发动街坊邻居一起找她,万一顺着城门的小道找过来,那不是立刻就发现她了吗?
城外土地规整,种着一畦畦水稻,水稻田间间或有一间小屋子,更多的是凑在一起的块状村落。邢灵离开从城门通出来的小道,转而在田间的小路上穿梭。等转过身见不到那条小路和路上单方向的人群,终于松一口气,慢下脚步。
这时候空中传来一声惊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邢灵双手撑成凉棚样护着自己的脑袋,跑到不远处的草庐前,正要敲门又害怕里面的人不是好人,悄悄绕到房屋后面的屋檐下。
风刮斜了雨,站在屋檐下一点用也没有,照样被淋得浑身湿透。邢灵打了个喷嚏,心想以后离家出走一定要带上一把油纸伞。
说起油纸伞,邢灵又想起那个人留给自己的那把素净的油纸伞,紧跟着又想起他留下的那阙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邢灵背着这首诗,走出屋檐,向稻田更深处走去。
“要死啊!”韩妈知道后肯定会这么说。邢灵轻哼一声,忍不住笑起来。
雨一直在下,越下越大,邢灵的脑袋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沉。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后悔自己刚出城的时候没有直奔乱葬岗,而是在无意间选择了相反的方向。
一位胖乎乎的大婶路过时,邢灵抓着她的胳膊问:“乱葬岗在哪里?”
大婶被吓了一大跳,随便指了个方向,匆匆走了。
沿着那个方向走许久,邢灵也没见到乱葬岗。
这时候雨也慢慢停了,一束短短的光柱透过云层射出来,悬在半空中,像神迹一样。光柱下方是一座山,山上丛林茂密,一座小巧的建筑露着半个身子。
邢灵决定去那个地方,环顾四周后,注意到一条似乎是通道山脚的小路,便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小路。
雨停了,风还没有止,明明是孟夏,却比寒冬更冷。邢灵低着头,抱紧自己的身子,顶着寒风瑟瑟而行。
饥饿和疲惫已经被她抛之脑后,她能注意到的只有寒冷,刺骨的寒冷。这样的寒冷持续一段时间后,她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脚步也更加轻快,这时候她还没到山脚下。
一辆马车与她擦肩而过,邢灵没有在意,继续自己的朝圣路,那辆马车却折返过来,停在邢灵跟前。
赶马的车夫拉着缰绳:“邢灵?”
邢灵冷冷扫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车夫驱使着马儿跟上她:“我是徐诚,我姐姐在你们邻居家做儿媳妇,我还送过你一匹黄色的布料,你记得吗?”
邢灵看他一眼,面不改色道:“你认错人了。”
她被冻得鼻塞,说话时鼻音变重,跟平日的声音大不一样。她自己听到时都愣了片刻,便以为徐诚必然也听不出来。可徐诚跳下马车,脱掉自己的衣服套在邢灵身上,无意间触碰到她的身体时,被她滚烫的体温吓一跳。
“走吧,我送你回去。”徐诚示意她坐上马车。
“不用。”邢灵脱下衣服,仍要往前走。
“你打算去哪儿?我送你去。”徐诚跟着她。
“那里。”邢灵指着半山腰的建筑。
徐诚笑起来:“普济庵的师太带着庵里的尼姑做法事儿,只留一条大狼狗陪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尼姑守庵门,你去哪里干嘛?更何况你淋了雨,又发着高烧,如今过去只会劳累那个七八十岁老尼姑下山给你找大夫。路这样难走,她要是摔倒了,可是你一辈子的罪过……”
见邢灵露出犹疑之色,徐诚又把衣服披她身上:“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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