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婷”默不作声地看了逄峰一会,才叹了一口气,伸手在身前一挥。
之前那个沉鱼落雁的女人形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瘦的青年男子。
他的面向还称得上是英俊,只是眼窝深陷,一双厚厚的眼袋黑黢黢的,脸颊干瘪发黄,神情中写满了疲惫。
宿缜记得“涂山婷”先前说过,人形的外貌不过是一张皮,分分钟就可以换一张更好的、更美的、更帅的。
但那样的神情神色,却不是换一张皮就可以消磨得了的。可能涂山聪以“涂山婷”的女相示人,正是为了掩盖那个真实的自己。
“你让我们看到你的困境,给自己安了一个楚楚可怜的浪荡不孝子身份,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罢了。”
逄峰眯着眼,说道:“最开始摆明了态度不加入冥科大,后来又几次与我们‘偶遇’,都是为了将我们拉进你所谓的这个‘恒暝’来,所做的准备吗?”
先前感知到的所有不对劲都对上了号。“恒暝”奇怪的机制,带他们去看自己记忆的“涂山婷”,还有合清背后的金主,牧雨信获得的小道消息,一切似乎都指向面前的涂山聪——
“是……”那男人很费力地挑了挑嘴角,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是的。”
送葬的队伍一下子烟消云散,方才哭哭啼啼的小狐狸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荡的云幕之间。
周遭的景色却没有发生变化,依旧是他们刚才登上的那个山头。到由于密林挡住了他们的视野并不能看出这山外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大冤种牧雨信此时已经嘎嘣一下抽过去了,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
涂山聪却僵硬地转过头来,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神淡淡地盯着宿缜。
明明都是复仇,涂山聪的眼睛跟牧雨信的眼睛却完全不一样。后者是失去了理智的无能暴怒,前者却是沉静如水的冷酷。
他说道:“一切都是为了你,是你杀了我姐姐。”
宿缜眯了眯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你就是那口锅……!”
天界混战前夕,金翅大鹏下界奔波,却碰上了一只没大没小,差点要把他当鸡抓了吃的纨绔小狐狸。
虽然如此胆大包天的妖物,几千年难得一见。但这点小事,金翅大鹏自然不会在意。
他连一根羽毛都懒得动,将毫发无伤的小狐狸赶走之后,便径自处理自己的事情,往后便回了天界。
可没成想,不过几天的工夫,就听说“金翅大鹏因为过于愤怒”而降了天雷,把那只小狐狸一家子都劈成了烧烤。
这件丑事便成了金翅大鹏“喜怒无常不靠谱,一不高兴就劈人”的依据。本来大半部众就对他与帝释天唱反调一事不满,便借此台阶纷纷离去。
没过多久,他的部众就成了帝释天那日所言,只剩下“仨瓜俩枣”,不成气候。
虽然这事是帝释天陷害,但金翅大鹏心里明白,自己的队伍早就已经是一盘散沙。帝释天这一出,不过是在他端盘子的手上打了一下,让那些散沙自由落体罢了。
好在这一哆嗦并没能完全光盘,鲲鹏和孔雀都还跟在身边,金翅大鹏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的意思是,那道天雷根本不是你降的?”
涂山聪听了他的陈述,咬紧了牙关:“我不信。”
宿缜叹了口气,他就知道这事情不会那么快了结:“信不信由你,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天界那帮人是真的想要我跟江起的命,这点你总不可能看不出来吧?”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
涂山聪身侧的空气突然急遽搅动,在空中凝成了无数泛着寒光的银针:“我姐姐也是为你而死,这又有何区别?”
“涂山聪,我们都是受害者。”
江起突然站出身来,单薄的身躯挡在了宿缜面前:“幕后的人就是要我们闹内讧,鹬蚌相争,这样他们渔翁才是得了利。你就那么想顺他们的意吗?!”
涂山聪却只是淡淡地笑笑:“你们这些人的俏皮话,我都已经听腻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狐狸了,我现在只信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耳朵,最后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左胸:“我妈说的还是很对的。我就是个随心所欲、自私自利的人。至于你们私底下有什么恩爱情仇生离死别,我不管。”
话语间,无数银针应声而动,刺破空气朝他们几人刺来:“我只要杀我姐姐,灭我家族的仇人去死!”
“无理取闹的小狐狸……”
逄峰哼了一声,一边放了结界,一边丢出去一只雪白的笏板,所到之处皆是一派铿锵作响。
绝大多数的银针被打偏了轨道,齐齐转着大弯蹦上了天空。
可涂山聪却悠然一笑,刹那间,银针竟恍然一变,全都变成了涂山聪本人的模样!
霎时间,有多少银针,就有多少拿着如此多根银针的涂山聪。指数级增长的针头的反光照亮了天际,呼啸着向他们袭来!
宿缜倏地张开翅膀,包粽子一样将所有人裹进了怀里,另一只空闲的翅膀则是从空中猛地划过,一阵飓风登时扶摇而上,将万千银针和数百个涂山聪全都卷进了漩涡之间,轰然送上了万仞虚空!
“我好像还有一句话忘了说……”
刹那间,被烈风卷起的人影和银针全都消失了,一阵低沉的阴笑从宿缜的脖颈一侧传来:“天界想要你跟江起的命,不假……”
宿缜瞳孔微张,倏然侧身,银针只在脖颈上划开了一条极细的血缝,尽头处挤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当——”
一束灵流飞了出来,精准地打在了涂山聪手腕上。
银针“啪”地落了地,涂山聪捂着手腕低吼了一声,眼神中掀起了几丝愤恨和嘲讽:“你们这群无知的蠢人,任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我要你们给我姐姐陪葬!”
他后退几步,手里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打银针,针身擦着嘴唇划过,竟全都燃起了幽幽的狐火。
火苗在空中跳跃着,任涂山聪向上一甩,顿时如落雨一般,混乱地向四面八方落下。
宿缜有一阵恍惚,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的火场,一瞬间又划过一些个资深人类才会有的念头——在这森林里放火,有点太不环保了吧!
不过这地方本就是涂山聪使用幻术构建出来的,就是一大只薛定谔的猫,符不符合经典物理学规律还不一定呢。
火焰打在逄峰方才撑起、又被江起加固了的结界上,顿时如同烟花般炸了满屏。
宿缜看过去的时候就仿佛隔了一只巨大的万花筒,一切都被流火模糊了模样,唯一能清晰看到的,是结界上蜘蛛网般炸开的裂痕。
他急忙展翅揽起众人,包括尚在昏迷中的牧雨信小同学,在结界崩塌的那一刹那,翅尖擦着火星飞出了包围圈!
他们刚才待过的地方此时已是千疮百孔,说是马蜂窝都有点屈了涂山聪的才了,别看人家的武器直径还不过半毫米,炸出来的却仿若一个陨石坑!
“不要被迷惑了!”
逄峰揪着宿缜的翅膀叮嘱道:“哎妈有个会飞的就是好……这里的一切都是那狐狸捏出来的!他们狐族是幻术集大成者,像他这样的六尾灵狐,说两句话就跟下了蒙汗药一个效果!”
宿缜听了这话,翅膀却微微颤抖了一下。
刚才涂山聪贴在他耳边说的话,最后可还有半句——
“不假。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你,就是那个豆萁!”
宿缜的心神突然有些乱了。涂山聪说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他是豆萁,谁又是豆,又是谁在煮豆?!
“宿缜!”
江起突然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看路!看路!你在想什么?!”
宿缜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突然扑过来一堵狐火幕墙,他急忙拐了个90度直角调转方向,可那群火焰却也随之调头,死死地咬住他们不放。
宿缜本来就抱着几个大号累赘,飞不快,最近的火苗已经掠着了鞋底。
他被烫得一缩腿,将怀中的几人往后背上一甩:“坐稳扶好!”
下一秒,便在疾风中呼啸直上,朝涂山聪躲避的位置掠了过去!
“真麻烦……”
涂山聪切了一声,蹭蹭地又飞出去几只包着狐火的银针。眼见宿缜躲闪不及,正欲再度发难,却忽然脚尖点地,连连后退了二十几米。
逄峰丢过来的笏板像是一条饿急眼了狼狗,像是被一个鲜美的肉包子吊着一样,对涂山聪穷追不舍。
“胡闹一气的是你!”
逄峰吼了一声,抽|出几张符纸来扔在地上,双手结了几个复杂的印,大喝一声:“封——!”
落在地上的符纸瞬间亮起了淡蓝色的荧光,灵力在几个符纸之间蜿蜒缠绕,将涂山聪团团包围在了阵眼之中。
涂山聪挣扎起来,灵流却宛如一只嗜血的毒蛇,盘绕着爬上了他的身躯,最终化成了一道厚重的枷锁,将他轰地一下压趴在了地上。
翅膀之上,江起却是面色一僵:“这是……”
逄峰点点头:“没错,就是之前封印你的阵法。”
江起还没有学会控制体内灵力的时候,全凭逄峰一人的封印,才没有造成灵力泄露的悲剧。
“大概十几年光景吧,他的情况才好了些,我也不需要再做那么复杂的阵法了。”
逄峰跟宿缜解释道:“你第一次来到冥科大的时候,曾经踢翻过一个易拉罐,那便是阵法的一部分。”
宿缜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当时江起追着他回了家,还硬塞给他三十万还债,原来根本不是因为珍惜他的才能,也不是因为认出他是金翅大鹏。
而是因为他身为一介匹夫,却一脚踢破了逄峰的阵法!
“孽缘呐……”
逄峰啧啧地叹了两声,跳下地去看被禁锢着的涂山聪:“小狐狸,别挣扎了。江起当年都挣不开的东西,你就别抱侥幸心理了。”
涂山聪从泥土地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居高临下的三人,突然沉沉地低笑了起来:“我真是傻,确实是傻……”
逄峰;“……”
他抓了抓头:“我刚才没砸他头啊?咋就突然傻了呢?”
涂山聪又哈哈地笑了几声,若有所思地看了宿缜一眼,周身掀起了一阵浓厚的白雾:“我怎么早没想到,你们才是鹬蚌……你们才是鹬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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