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在垂死之时,才是最凶猛的。
玄铭坐在龙椅上俯瞰脚下,不禁有些后悔。他曾与姬昭推演了所有丞相可能做出的反扑,唯独没有想过他竟会直指皇位正统。
当年他还是个在舅舅怀里撒娇的孩童,三兄弟中,自己是舅舅最疼爱的那一个。
如今两人当着朝臣百官,竟要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彼此撕咬。
玄铭闭上眼睛,心中希望这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掌印司司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避:
“陛下……”
他睁开眼睛望向众人,脑内如闪电流过一般闪过一丝剧痛。只能以手扶住额头,摆了摆手:
“你们去吧,去殿外勘验。”
“陛下,先帝遗诏……遗失了……”
玄铭睁开眼睛,蓦地坐直了身子:“遗失?什么意思?”
“前任谢司直已于去年病逝了,臣乃新任司直沈明光。当日谢司直去世突然,一应物事未能一一勘验交接。今日臣将盒子打开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沈明光举起怀中敞开的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贺兰闲第一个跨步到沈司直面前,一把将那木盒扫落。木盒砸到砖地上,在安静的朝堂中发出一声巨响。
“欲盖弥彰!”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着沈司直的鼻子道,“是你将那遗诏藏起来了!”
“丞相慎言!臣虽继任不久,但兢兢业业从未盖错过一个印玺。先帝遗诏本就是供起来的,哪里能随便拿出来翻看?”
两个人拉扯间便有了要动手的迹象。
玄铭的头越来越痛,皱着眉头喊了一句:“够了。事已至此争也无用。”
掌印司直沈明光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一把推开贺兰闲噗通跪到了地上:“陛下,事已至此臣也有一事要报!”
“你说吧。”
“臣的前任谢司直虽然年事已高,但一向身体康健,暴病而亡实在不合常理。且臣继任掌印以来,多次被人威胁,要臣多听听内阁的意见,莫要只凭陛下的批注便用印。”
这沈司直瞧着年轻气盛,是受不了半点委屈之人,多年以来掌印司约定俗成的规矩就这么被他宣之于口了。
玄铭冷笑一声:“诸位听听,这大渊到底是姓玄还是姓贺兰?”
贺兰闲方才一时失态,此时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便是姓玄,也不该是谋权篡位之人登基。”
“朕登基多年四海升平,海晏河清。今日这件事情传出去,让皇叔动了觊觎皇位的心思,舅舅是想动摇国本,让这大渊生灵涂炭吗?”
“铭儿,当初这皇位是是舅舅为你争来的。如今舅舅已经悔悟,你也莫要再执着了。”贺兰闲轻叹一声,“铭儿你这几年体弱多病,安知不是拿兄弟性命换来皇位的代价?”
这些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事实本就如此。只有玄铭心中却很清楚,二哥当日是真的想要了他的性命。无论遗诏真假,至少二哥玄钰是没有得到传位的。
遗诏不翼而飞,说明王希微已然报了信。姬昭率先察觉到笔迹为假,将它藏了起来。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玄铭捻了捻衣袖,努力想要理清当年的关节所在。
殿门突然被打开,外面一阵冷风袭来,众人打了个寒战。
天光之下,一人缓缓走了进来。
众人适应了外面刺眼的雪光,才辨认出来人是兵部尚书,镇北大将军杨也。
玄铭心下一紧——平日里杨也戍守边关,最近几日他奔波劳顿,自己早已免了他的早朝。此刻杨也出现在这里,定是与方才闹出来的风波有关。
他转头望向贺兰闲,见贺兰闲神色晦暗不明,也有些摸不准杨也进宫的目的。
长靴将外面的雪带入殿内,化作一滩雪水,杨也站在雪水中,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登基五年,国泰民安,得百姓拥护,祖宗庇佑。登基仪式上火光冲天,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
众人明白了杨也的立场,贺兰闲也登时黑了脸色。
“大渊之主非陛下莫属。若有什么人听信谗言意图扰乱朝纲,杨某愿第一个站出来为陛下铲除奸佞。”
刑部尚书后退两步,半晌又觉得做得不够,上前几步道:“杨将军所言甚是,陛下乃天选之子,意图颠覆皇权根基者,自当以叛国之罪论处。”
大局已定,李元厉高声道:
“臣等誓死效忠陛下。”众人无不随声附和。
玄铭见状,知道自己又度过一劫,便向刑部尚书道:“将贺兰闲押入刑部,你来亲审。朕相信,你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
尘埃落定,散朝后众人离去,玄铭却又踱步走回了大殿。此时所有侍从都被摒退,殿门没有卡紧,被一阵寒风吹得摇摇晃晃。
他坐到龙椅上,反复回想贺兰闲被押走的那一刻望向自己的眼神。
失意与悲伤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欣慰。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众人离开之时,玄铭私下问过杨也,杨也告知他,宫变那日贺兰闲出现在宫外时,手里就已经拿着那份遗诏了。
所以遗诏到底是真是假,贺兰闲是唯一的知情人。所以无论如何,还是要私下去见舅舅一面。
玄铭蓦地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没走几步,就见鹅毛大雪中站着一个宫装女子,斗篷上的风帽盖住额头,手中提着一盏照亮用的宫灯。他从身形与唇角一眼认出,是姬昭。
玄铭急走几步,上前握住她提灯的手。冷冰冰的,已经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怎么来了也不进殿?”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呵了一口热气,轻轻搓动着为她取暖。
姬昭像是早就听见了他方才的所思所想一般,笑道:“陪你去见贺兰闲。”
……
两人踏雪前行,一路上玄铭问她:“那个姓沈的掌印司直是你的人?”
姬昭摇头:“我赶去掌印司处理遗诏之事,他看出了我的意图,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亲自动手一把火将那遗诏烧了。瞧他颇有在咱们面前立上一功的意思,我便放他去大殿回话了。”
“的确是个机灵的。比那前任的谢司直强得多。”
“只是当日你改了制度,如今掌印司两位司直,我瞧另一个汪司直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所幸烧遗诏时他并不在场。”
“这也简单。处理完丞相的事情,掌印司便不再需要两位司直相互监督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刑部大牢。
狱中的贺兰闲依然维持着风度,官服垂顺妥帖,头发纹丝不乱,负手站在牢中。
“老夫等你们许久了。”
“舅舅既知朕要来,想必也早就想好说辞了吧。”
“老夫在殿上并未说谎,那遗诏的确是伪造的。”贺兰闲望向姬昭,“想必你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先一步将遗诏藏了起来。”
“无论怎么想,玄铭都该是大渊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姬昭道,“舅舅那日伪造遗诏,想必只是因为先帝去得突然,没来得及留下诏书吧?”
“你这丫头倒是聪明。既然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来见老夫的必要?”
“朕想知道的,是那张写着朕与大哥生辰的诅咒,到底从何而来。”
贺兰闲面色一沉:“原来你早就生疑了。”
“杀死难以掌控的太子,斗倒已经成年的二哥,留下年纪最小的朕,背负着早逝的诅咒。”玄铭苦笑,“这就是舅舅多年的谋划吗?舅舅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贺兰闲也不怒反笑:“怎么?扣上这样一串帽子,你是觉得我要谋权篡位?”
玄铭伸长手臂,将袍袖展开:“舅舅若是想要这身黄袍,给你便是,何必拐弯抹角呢?”
“孩子,你比五年前成长了。”贺兰闲叹息一声,
“但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啊……可惜你找到了得力的助手,动作太快。老夫已经没有时间陪你成长了。”
“舅舅不妨有话直说。”
贺兰闲轻笑一声,面向姬昭:“对故太子与陛下施行厌胜之术的,是当年在任的巫咸——姬红枫。”
这件事情在姬昭心中只是一个猜测,却从未对玄铭提及过。她并不吃惊,但玄铭就不一样了。
他身子微微一颤,又蓦地转头看向姬昭,见姬昭神色如常,甚至仿佛早就知晓此事,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更为复杂难辩。
“你所爱重的明妃,正是害了你们兄弟的罪魁祸首之女。铭儿,你可后悔自己当日引狼入室?”
玄铭却上前一步,将自己隔在贺兰闲与姬昭之间:“她是她,与姬红枫有什么关系。”
贺兰闲无奈地摇了摇头:“铭儿,我与你父皇最担心的就是你这重情的性子。若遇上了居心叵测之人……恐怕于整个大渊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是非对错朕自有判断,不劳舅舅费心。”
“是了……舅舅时日不多,没法再陪着你成长了。”贺兰闲眼中泛起一丝波澜,“有些事情也该到了告诉你的时候。”
玄铭本想说,“朕不需要这样的陪伴”,看着贺兰闲的神情却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舅舅请讲,朕洗耳恭听。”
“先任巫咸曾有预言,大渊长子软弱无能,承继大统后或会亡国。次子又过于狠戾,无爱民之心,易将大渊带入战戈。而三子玄铭……虽有帝王之才,却也难掩治国仁懦,需百炼成钢,且晚年易生乱世。”
“所以他就要咒死大哥,咒朕短命?那他又为何唯独放过了二哥?”
“因为这厌胜之术,是先帝的旨意。”
刑部大牢本就不见天日,数九寒天里,玄铭只觉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脚底向上蔓延开来。
下一章雪夜谈心,要化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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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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