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时候年龄也不大，多半还都是从大人口中得知的。”
再有一杯烈酒下肚的时候，汤喆硕继续说着他所知晓的陈年旧事。
“方奶奶家里有着老一辈常有的重男轻女思想，她们家一共就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孩。”
夏荃问道：“那方奶奶家里岂不是对她们姐妹俩很不好？”
汤喆硕“嗯”了一声：“对，确实很不好，她们的爸爸见到第二胎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对着方婆和她们妈妈破口大骂，闹得事情很大，几乎老弄堂里人尽皆知。”
汤喆硕说到这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在一旁沉默的林聿安一眼。
接着又说：“所以不管是方婆还是方奶奶，她们的家庭对她们都极其恶劣。”
“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方奶奶自小就又倔强又要强，她认为女子并不是不如男的。”
说完这句时，他顿了一下。
“但是，她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她母亲生育她时营养不良的原因，她从小记忆力便差于常人。”
“这点还随着她老人家的年龄越来越明显。”林聿安补充道。
在进了这个餐馆开始谈起方奶奶时，林聿安就一直处于一种恹恹的状态，好像打不起精神样垂着头闷声听汤喆硕一人讲述。
完全不像他的风格。
倒是有点像几周前夏荃还不知道老弄堂时的那一段时间。
“没错，而且因为她老人家确实是年龄大了，也患上了那种病，阿尔兹海默，连治也治不好，属实是没有办法。”
汤喆硕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时不时督一眼林聿安，不过速度很快，夏荃并没有发现。
“方奶奶她可能因为自己和姐姐在家庭上同命相连，再加上方婆对其很温和，方奶奶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姐姐，到现在也绝不容得他人说他姐姐半分坏话，不论是谁。”
“别说是方奶奶她老人家了，要是有人说方婆不好，那我也是第一个不同意。”林聿安夹了一口鱼说道。
汤喆硕也笑着附和他，“我也是”。
对于方婆，夏荃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她不像方奶奶一样还留在弄堂里，能给她娓娓道来。
但不管是在谁的口中，方婆永远都是一个温柔，待人热情且极其真诚的人。
汤喆硕续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她们姐妹俩，就这么在那样的环境里相互扶持，方婆没怎么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很早就被家里逼着辍学干活，不过她一直将自己劳作赚来的钱供自己妹妹读书。”
“方奶奶虽然记忆力不比常人，可无奈她本身好强倔强得很，她讨厌极了以前的包办婚姻，一生都未曾婚配，一直都在努力学习，最后也是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
“那时可是把她父亲气坏了，逼着方奶奶退学，但是方奶奶宁死不从，她一旦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说完汤喆硕轻笑了一下，又叹口气用公筷给夏荃碗里夹了块辣子鸡。
“汤哥，你不用给我夹，我自己来就行。”夏荃牵起嘴角尴尬一笑。
每回这种夹菜的情节都是小时候家里长辈经常干的事，现在突然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哥哥来干这事，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说不出来的别扭。
“你就是太放不开了，你那边离这鸡这么远，肯定不好夹，我给你夹几块也省事很多。”
“是啊，现在这里都没什么外人，小圈你放开点就行。”林聿安接着汤喆硕刚才放下的公筷，也给夏荃夹了个肘子。
“你……”
“哎呀，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咱们那关系多亲。”林聿安丝毫没有看到夏荃脸上布满的黑线，依旧谈笑风生地说着。
“所以这就是你在放肘子时溅我一身的理由吗？”夏荃嘴角抽搐，冷着脸说道。
“……”
失算了，林聿安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窘迫。
“那个，小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擦擦。”
林聿安从桌上抽纸里匆忙抽出一张纸，蹲下身弯腰在夏荃胸口处擦拭。
老家的菜馆确实是很良心的商家，里面用的纸张质量也都是上佳。
光滑纸面划过的地方夏荃只感到像是过电般酥麻。
低头便能看到林聿安拱起的坚实脊背。
这种视角和体位。
以前从来都没有过。
“咳咳。”汤喆硕握拳到嘴边假意清了清嗓子。
夏荃突然缓过神来，眼前聚焦也从林聿安的脊背到了自己胸口处的衣服上。
“……”
夏荃此时脑内一台割草机轰然而过，割出一大片的“草”，他现在很想骂人。
他本是洁白的衣服上被一张纸手忙脚乱地越擦越脏，本来只是几点的油渍被林聿安给搞成了一片脏污。
“小，小圈，哈哈，那个……”
“滚。”夏荃咬着牙崩出一个字。
“你、你里面有穿别的衣服吗？要是有的话，要不然你先把这件脱下来，我带回家给你洗洗，明早上课的时候给你带回来。”林聿安难得有些慌乱地补救着。
现在刚开学近一个月，正值初春，夏荃自然不会光套一件外套，想必林聿安也是因为太慌才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穿了，套了件毛衣。”
“那你要不把衣服脱下来……”
“……”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你这说得好有歧义。
汤喆硕感觉自己现在如坐针毡，眼见着气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偏移，赶紧想开个话题来减缓这别扭诡异的气氛。
“那个，夏荃，聿安这家伙你我也都知道，经常好心办坏事，他如果真想给你清洗，那你把外套给他也不会咋样，我待会去问问老这里还有没有多余的外套，给你借一件先披着，现在这天还是有点冷，别再冻着。”
有汤喆硕及时来打圆场，夏荃也就顺着这台阶下了，把外套脱下递给了林聿安。
林聿安也顺理成章地接过，这场面氛围才终于拉回了原轨。
见场面终于回到了正常的氛围，汤喆硕也心大地继续讲刚才的话题。
“我接着给你们讲哈，刚才讲到哪里了？”
“讲到方奶奶她们的爸爸逼方奶奶退学那里了。”夏荃答道。
“哦对对，就是这里，然后方奶奶她自然是不从的，于是就这么拧着脾气自己偷跑出去上学了，不过她这性子，也确实是火急火燎，我都怀疑我现在的这个性子有点随了她，都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
“随了她？这是什么意思？方奶奶是汤哥你的亲戚？？”
“我就说夏荃你一直都很聪明，确实是这样，我本来还想着留到后头当个压轴说呢，刚才不小心说出口了哈哈。”
汤喆硕这喜欢留悬念，卖弄玄虚的样子也是一直都不曾改变。
“我其实是方婆的外孙，所以也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方奶奶的事。”
汤喆硕把自己身份说明后，本想收获到夏荃的惊讶，结果发现空气格外安静，便实在憋不住开口问了句。
“你，难道不觉得惊讶吗？”
“为什么惊讶？”
“……”无法反驳。
汤喆硕沉默了，林聿安倒是开口了。
“小圈现在就是这样，最是玲珑心肠，估计是早都猜到了？”
这一桌子坐着的三个人，就没几个心小的，一个比一个心大。
林聿安就像是选择性失忆了一样，迅速把刚才发生的尴尬事抛在脑后。
又开始了他最喜欢的挑逗夏荃环节。
“那确实，从你把方奶奶生平事迹都说得这么清楚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猜到了。”
汤喆硕一副精选编织的surprise被人撞破的遗憾表情，夏荃也不想让他大失兴致。
补充道：“不过我确实是没有猜出来你是方婆外孙这件事，我以为你是方婆的孙子。”
那也差不多好么？说了，但好像并没完全说。
不过汤喆硕可不是真的伤心，他也就是装装，这一套他自小就玩得很溜。
“那我竟然都亮明我是方婆的外孙了，那我也给你们讲讲方婆。”
面前这位人称外号“泡泡枪”的KTV大老板正源源不断向桌对面的两人吐着泡泡。
夏荃时不时会跟捧哏一样问他几句，然后汤泡泡枪便会逐字逐句把以前的旧事告诉他。
林聿安则早就已经知道了很多，便时不时跟在汤喆硕后面补充两句并发表下自己的见解。
在说到汤婆的丈夫意外死于工地时，三人都沉默了一阵时间。
最后还是汤喆硕自己吃了口排骨喝了口酒，又接着讲了下去。
后来便又讲到了他自己的妈妈。
他淡然地说还好自己的妈妈遇到了良人，自己生下来时方婆方奶奶她们的父亲也早已老死。
最后这种弥漫整个家庭的压抑和阴霾才得以泯灭。
“所以，总得来说，不论是方婆，还是方奶奶，她们都是我最亲近的家人，也都是老弄堂里的大家所喜爱的人。”
“虽然方奶奶曾经的时候因为那倔脾气，也被街坊邻里诟病过，不过之后随着接触时间越来越长，大家也都了解到了她真实的本质。”
林聿安看向汤喆硕也若有所思地向下接着说道：
“包括她到后来，可能会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自己的生平，但是她，却能记住一些连普通人都不曾记得的，乡邻们生活上的一点一滴。”
“所以，她不但是头‘倔驴’。”
“更是位值得尊重的前辈。”
之前有段撑不住的时间，方奶奶也曾想过，她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他”。
但是她毕竟不是什么所谓的“传统”女性。
她不温婉贤淑。
她就是喜欢倔！喜欢跟生活，跟自己的人生较劲。
她倔强又好强地考出了那个令她绝望过的家，记住了这里每个抱有善意的人的故事，最终即使自己身老患病也依旧回到了她之前最想逃离的那个老弄堂。
她在熟悉的老地方，开设了公益图书室，只求之后没有像她一样的女孩读书这么艰难。
孤身命运，所谓一纸文凭，却真正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方秀琴，她姐姐方秀娣，也不会是他人口中所言的阴阳相隔。
只需在自己的图书室里阖眸久坐。
只要相信：
人间处处是温情——
此间不白留。
写这篇的时候想到以前社会严重的重男轻女现象，家里老人或多或少都有经历过，她们是无罪的，为所有在旧社会受到不公平对待的妇女致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方奶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