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凛知道陶奚会很难过,这是他早就预料到,想要避免却没有成功的事情。
至于陶奚问的问题,傅凛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当他决定要去安乐死后,他就开始料理一切需要他解决、善后的事情,没有花费哪怕一瞬间去犹疑这件事要不要放弃。
可是傅凛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陶奚安静又悲伤地望着他,棕色的眼睛里除了眼泪就是他,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人,明知裁决不会更改,却仍然期待奇迹。
“对,”傅凛给了他答案,“我没有改变想法。”
陶奚绝望地闭上眼,缓缓坐到了傅凛的旁边,像是被抽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塌下了肩,他声音颤抖着:“为什么?我以为你已经....”
傅凛平静地看着陶奚,让他说不出话来。
已经什么呢?
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感情?还是已经放下了推远自己的想法?
不说傅凛到底有没有接受他,就算有,又能说明什么、改变什么呢?
让傅凛痛苦的又不是陶奚。
“为什么?”傅凛重复了陶奚的话,他望着阳台上的花,问道,“你知道我之前在做什么吗?”
陶奚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傅凛去贩毒集团做过卧底,却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
傅凛很淡地笑了,总结了一下他不堪回首的十年:“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认真算起来,比起在警校读书,傅凛做毒贩的时间要长得多。他见过这个世界最黑暗、最肮脏、最扭曲的罪恶,可最为可怕的,是在这漫长的十年里,他从来不是置身事外的看客,而是身陷其中的囚徒。
十年啊,太久了,久到环境足以改变一切——习惯、行事、思维,久到傅凛都快要找不到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和那些人不一样了。
就像那个毒枭在发现他是卧底,给他注射毒品时说的一样:傅凛,你回不去了,你已经是个罪人了。
陶奚想安慰傅凛,说你不是故意的,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可他也知道,傅凛不需要这样的安慰,因为他听得够多了。
陶奚不是一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傅凛揉了揉他的头发。
其实今天傅凛本来想和陶奚说以后的打算的——对陶奚的打算,陶奚想要去做什么,傅凛总能帮一帮的。可他突然有了倾诉欲,想和眼前这个人说些话。
“想听故事吗?”傅凛问。
陶奚点点头,往傅凛那边挪了挪。
傅凛避过了那些保密协议里的东西,将自己本来想带进坟墓的经历说了出来。
金三角不眠的夜晚,漫山遍野的罂粟,觥筹交错间荒唐的交易,废旧仓库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结束生命的一声声枪响,和推入血管的一针毒剂。
他说得很慢,声音也轻,仿佛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但字眼句缝中溢出的情绪却那样的强烈。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汹涌的情绪?
不需要眼泪、嘶吼,甚至不需要表情,就能让听故事的人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傅凛活得太痛苦了。
他曾见证罪恶缔约,世道浇漓,他也曾目睹挚友惨死,恩师殉道,当然也没有躲过被毒品消磨,变得面目全非。
当然,让他变得面目全非的并不只是毒品,还有在他身上留下刻骨烙印的每一分每一秒。
陶奚说不出任何劝解和挽留的话,他没有资格,谁都没有。
陶奚觉得呼吸困难,靠握住傅凛的手才能稳住一点,他抬手摸了摸傅凛的右眼眼尾:“还疼吗?”
在离他指尖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有一个仿生的眼球,它精致至极,嵌在眼眶里,像一个艺术品。
傅凛稍稍低下头,能感觉到指尖微凉的温度:“不疼。”
“你骗人....”陶奚瞬间就落下了眼泪,被他强行□□的情绪顷刻坍圮,压垮了他的苦苦凝聚的冷静,说话的时候都因为喘不上气而变得哽咽。
傅凛觉得有些好笑,递过去两张纸:“都说了不疼。”
陶奚擦不干净眼泪,干脆扑过去抱住傅凛,埋在他肩窝里放纵泪水肆虐:“你骗人,那是你的眼睛啊,你怎么可能不疼!!”
我的眼睛?
傅凛偏头,侧脸蹭到了陶奚柔软的发丝,他闭上眼动了动眼球——左眼球,而不会动的义眼没有让他感觉不适,非常安静。
我的眼睛早就没有感觉了,傅凛想,但是他知道这句话除了让陶奚更难过外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陶奚的背,像一阵风拂过湖面,用新一圈涟漪冲散波动的情绪。
他们相拥着,如同在共度寒冬的动物,借彼此身上的温暖抵御严寒。
等到陶奚不再哭了,他松开手里攥着的毛衣布料,从傅凛的怀里爬了出来。
陶奚看着傅凛,认真地说:“让我陪着你吧。”
傅凛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为什么?”
“不想让你一个人走,”陶奚的眼眶通红,眼睛却像镜子一样透亮,倒映出两个小小的人像,“不想错过和你有关的一切。”
如果陶奚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死亡,他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傅凛想,所以他没回答他,而是看向窗外:“....下雪了。”
陶奚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雪花正纷纷扬扬地从天幕飘落,镀着阳光,落在阳台的月季上,遮住它原本绚烂的颜色。
宛如一场盛大的谢幕,而谢幕就是告别。
瑞士是一个多雪的国家,下雪是很常见的事情。雪并没有情感,但是人有,所以陶奚会崩溃:他觉得这场雪下得太巧了,正巧这个时候,正巧在他们的面前,像是命运故意要让他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对我来说,不能陪在你身边更让我痛苦,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抓住傅凛的手臂,像是抓住了黑暗地下室里唯一的光:“傅凛,你不打算救我了吗?”
陶奚啊,陶奚。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执迷不悟,屡教不改。
傅凛伸手擦掉他的眼泪,按了按他红肿的眼尾:“答应我一件事。”
陶奚生怕他反悔:“一万个也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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