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风敲开刘寡妇的门时,那憔悴的老妇人面上甚至连惊讶的目光都没有了,只是木木然看着她跟苏媚,用嘶哑的声音道一句:“你们是?”
苏媚跳下马车,环顾了一番四周,这寡妇门前是非多,按着回风查的消息,刘寡妇一直住在落霞镇这最偏的一处小巷子里,如今也算方便。她挥挥手,让身后的下人将那“装好”的一木箱东西抬了下来,隔着帷帽笑道:“老人家,前几日小桃红在我这里买了东西,钱款已经付了,我们来送货。”
“送货?”提到小桃红,刘寡妇面上多了丝活气。
苏媚也不理这老妇人做什么反应,径直向前,略微使了几分劲推开门,便带着人抬着木箱进了屋子,回风抬着刘寡妇的手走在了苏媚前头,等落了门栓,刘寡妇总算瞧出这一行“闯民宅”的姑娘,不像什么好人。
但她家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比起先前苏媚在刘寡妇面上见过的哀色,此时的老妇人像个丢了心魂的木偶,带着暮气沉沉的僵硬,看着苏媚的人将木箱打开,抬出来一个不断扭动的麻袋子,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苏媚从长长的帷帽下伸出手,扯下了麻袋的敞口,露出一张叫刘寡妇绝不会忘记的面容,那一声掩藏在喉咙里的惊恨才从她嘶哑的声音中透出几分。
“啊、啊!”
刘寡妇挣开回风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月光看麻袋里李家少爷的脸。这张脸她梦里不知见过多少回,那年轻油滑的样貌,算不上丑陋,偏生如恶鬼一般搅在刘寡妇心上,激了她满身的恨,满心的痛!
“咣当——”一声,一把长刀落在了刘寡妇跟前。
苏媚轻轻挽了下袖子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朝下点点麻袋里被堵嘴的逃犯,直截了当地问:“这人杀了你女儿,你可想亲自报个仇?”
“逃犯”李公子闻言,眼睛里瞪出一股利光,整个身躯在麻袋里扭成了春日的杨柳,看的苏媚很有些莫名的烦躁,忍不住伸脚踢了踢,她踢的力气不大,只是这一踢似乎点醒了刘寡妇毕生的活气,在苏媚的脚落下后,刘寡妇紧接着冲上去,连踢带打扑上了李公子的身。
回风被刘寡妇面上的狰狞吓到,有些惊慌的看了苏媚一眼。
苏媚倒是很平静,她其实没什么管闲事的心情,但当面见着了,心中总想着,正巧那李家公子逃了,免了许多后顾之忧,她干脆接手,乘着夜色而来,速战速决。
院里响起拳拳到头的闷哼声,刘寡妇一边打人一边喘着粗气,苏媚的眼睛往刘寡妇简陋的屋子里一扫,自己去搬了个木凳坐到了一旁,提醒道:“老人家,略略小声些的好,这送货声音太大,我们也怕惹麻烦呢。”
刘寡妇停了停手,她本是个老实妇人,手上也没多少劲,只是母亲没了娃,嘴里咬着一股血气和着恨,几乎要疯了,这才露出狰狞的神色,听着身后苏媚的话,她忽然从那阵疯狂的恨意醒了过来,转过身,脸上那股子狰狞就已烟消云散。
刘寡妇道了一声谢,“谢谢你,姑娘。”
刘寡妇不知道苏媚为何会来,又为何会带着李公子来,她也不在乎,热血激了最后的活气,人在冷风里一吹,就凉透了,发出一股钝钝的死气,她总觉得面前这个带着帷帽后的女人已经看透了自己。
“不用谢。”苏媚抬头看了看天,漆黑黑一片,星星都没有几颗,“其实我也没想帮你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呢?
就算这姓李的逃犯死了,刘寡妇的女儿也不会再活过来。
只是她瞧见了那天在人群中跌坐着涕泪横流的老妇人,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重生前期待渴望过一场梦境,恰好杨争也在,她就想看那梦,是不是真的。
若不是真的,她就让它成真。
回风看刘寡妇拿起了刀,忍不住颤抖着喊了一声苏媚:“小姐!”
回风真的没想到自家小姐绑了人回来,是想将着“逃犯”给刘寡妇处理。
不上交官府吗?
今夜,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刘寡妇杀了这“逃犯”吗?
回风头一次看见苏媚这样的神情,会做下这些事情的苏家大小姐,给了回风太多陌生之感,仿佛一直在高宅大院生得娇娇软软的花,忽然移了模样,透出一股锋利的狠意,带着漫不经心又令人心生忌惮的平静。
苏媚轻轻叹了口气,道:“回风,你先跟他们出去。”
“小姐,咱们……”
“出去。”
“是……”
苏媚待来的护卫跟丫鬟都退出了门,当门再一次被阖上时,苏媚仔细伸手摸了摸自己纤细的脖颈,月下昂首缓步,当苏媚在这压抑寂静的院子中走了第二个来回时,刘寡妇终于在麻袋疯狂的扭动下举起了手中的刀——一挥而下!
又是“哐当”一声。
风猛烈吹得苏媚面上的帷帽白纱如浪飘动。
她停下脚步,听身后刘寡妇颤抖的呜咽声,苏媚带着恍惚得想:哭什么呢?大仇得报,有什么好哭的?
杀人偿命,不正应当?
苏媚察觉自己眼眶有些发酸,立马紧紧闭上眼,再睁开。
“货,我就带走了。”
“今夜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地上擦擦干净,这对你、对我,都好。”苏媚轻声嘱咐一句,刘寡妇迟缓的点了下头,浑身颤抖个不停,苏媚便进屋里找了件外皮披在了刘寡妇身上。
门再次被打开。
染了血的麻袋被装回了木箱里。
苏媚这回找的人,都是重生前跟她联系上的旧部曾经打过交道的好手,只要付得起重金,没什么不能干的,信誉极好。
一行人匆匆来,乘夜匆匆去,来时净罗衫,去时血满袖。那花了重金的马儿脚程绝佳,马蹄腾踏带着马车急速飞驰很快就远了落霞镇。
“小姐,今晚的事情,若是叫老爷知道了……”风从开着的车帘灌进来,回风打了个寒噤,哆嗦道。
“爹不会知道的。”苏媚拿下帷帽,斜飞张扬的眉眼在月光下笼上一层阴郁的光,“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回风,你不会说的对吗?”
苏媚最后的语调,带着几分祈求,竟叫回风看怔了,明明是这样年轻貌美的面容,不知为何,却让回风从苏媚的眼睛里,看出几分疲惫沧桑的憔悴。
“小姐……”回风心神不定,她到底是向着苏媚的。
见了苏媚这样的神情,即便知道苏媚如此行事不妥,可想着那刘寡妇也是可怜人,便在心里给苏媚今夜的行事描补,想着自家小姐心善,看不得这样的惨事。
何况也不是小姐动的手……
只是这样想来想去,回风还是心神不宁,忽的脱口而出,问苏媚道:“那姑爷那儿,怎么说呢?”
“一晚上没回去,姑爷定然会担心的,小姐日后要做这些事情前,还是跟姑爷商量一番吧!”
既然做了夫妻,便当有商有量的生活才是,回风始终觉着今夜的事情,很算得上一桩“大事”,便是要要替那姑娘报仇,哪里有这样瞒来瞒去的。
“没什么好商量的。”苏媚看向窗外,“这么多天了,他的想法我已经很清楚了。”
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她曾经很向往“大侠”,很可惜“大侠”的死。
她曾在囚禁时,无数次期待有一个人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已经成了她死前的一股执念,可随着刘寡妇的刀戳进了那王家少爷的身子里,她心里的执念似乎也跟着宣泄了不少。
传闻里大侠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路见不平有,拔刀相助有,老人见了帮扶,幼儿捡了帮养,都说大侠是个善心人,如苦行僧一般,到死都贯彻着那个“侠”字。
她想着比自己早死的大侠,或许也跟她一般,死前十分不甘,若是大侠还活着,如她这样被灭门的人家,或许能有一天等到公道出来的那天。
——原来就算大侠没死,就算大侠救过许多人,重生前路过东陵城,也不一定对她们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不得替苏家报个官便了了。
苏媚曾在绝境时,有那么一瞬渴望某一天,会有一位大侠破开重围在一片五彩的霞光中带她离开,不到最后一步,她是真的想活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谁知道死后,人是个什么光景?
——原来她当年想着,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物。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物。
风从马车撩开的帘子中灌进来,凉的如同一个巴掌打在苏媚脸上,嘲笑她的一厢情愿,笑她始终不肯从心里丢掉那丝少女心性。
她不怨杨争,都是她想的太美好了,也许她这些日子爱上的,就是心中幻想过的“大侠”。
她在心灰意冷的时候,给自己造了个“大侠”安在心里,心痛那样至纯至性的男人死了,幻想着若是大侠陪在自己身边,就会有一个可信的男人在自己走入绝境时,对她说一句,娘子,别怕。
幻想着她跟他能互相依靠,即便不能共白首,也能好好走过人生的低谷。
都是痴念,傻念。
杨争是好人,却不是她的“大侠”。
“回风。”苏媚伸手将车帘拉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回青萍山上去,就跟夫君说,爹爹身体略有不适,有桩生意要我回去处理,就说……我心中担忧,不得不先回去,罢了,你随便说说吧,只要他听着不生气就好。”
“姑娘,怎能不辞而别,丢下姑爷一个人回去?”
苏媚摆摆手不想再说,托腮看着窗外,忽然就不是很在乎这些事情,她跟杨争成了亲,依着杨争的性子,怎么都不会坐视苏家有难不管,往后怎么相处,只要面上过得去,也就差不多。
想从前,她今日爱牡丹,明个喜海棠,只要不是刻骨铭心的喜欢着,待过一两年,心中就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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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人心方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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