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蛛网般互相攀缠的白色字迹以令人不适的速度爬上满屏黑色时,我垂眸,忽然发觉,不知何时,靠在我怀中的余必早已合目,无声无息,沉入梦乡。
她的睫毛在颤。
望着她柔软而沉静的面庞,出于某种我自己亦无法理解的、顽童似的冲动,我忽刻意调重了呼吸。
吸——呼——
我得偿所愿地看到,她紧贴在我胸前的、羊脂玉似的面容,随着我胸口的起伏而起伏,如同一叶轻舟,紧紧抓着海浪的裙摆,被动地在无数肉眼看不到的生灵面前翩翩起舞。她逃不出大海,我是这里唯一的掌权人。
厅内的灯都熄了,电视屏幕的点点微光映着她的脸,同窗外万家灯火一起,替她镀上一层薄薄的银。我想起,女儿说,她的脸是一本好书。
“好书?”
“老师说,好书就是常读常新、百读不厌的故事。”
陈小鱼说这话时,年纪大概不超过八岁,因为我记得她站直了身子、头顶还超不过余必的胸。她固执地叉着腰,头上扎两个生硬的小辫子,小鼻子、小眼睛气鼓鼓的挤在一起。那时的余必正半跪在她身后,逆着午后耀眼而滚烫的阳光,一边替她整理裙子的绑带,一边咯咯笑着。
我觉得好笑,问:“妈妈是故事吗?”
陈小鱼理直气壮,说:“是!”
我轻笑出声,回忆中与现实里都是。
余必没有醒,只是睫毛在颤,羽毛似的,挠得人心头发软。我在上面覆上一吻,自私地盖上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印章。
电影片尾,悠扬的歌声,还在优雅地唱。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陈小鱼骂醒的。
那时天已大亮,我带着隐隐作痛的头,痛苦地在强光中睁开眼,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钟表上的数字:它们也像蛛网,在风中颤抖。在我面前,陈小鱼校服换了一半,外套挂在小臂上,梳子卡在长发里,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尖叫着她临近迟到的事实。我脑袋乱得打结,听见她开水壶似的尖叫,只本能地活动着隐隐作痛的肩颈,敷衍说:“那,你还不快去上学?”
陈小鱼愣了两秒,冲过来踹我。“陈燃!”她乱蓬蓬的头发一团团晃得像我的思绪,又偏要把我的名字叫得像是超市打折贱卖的水果。“你今天不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去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今天你有血光之灾。”
陈小鱼撅着嘴唇甩下这句话,便一本正经地整理起了头发。她扬着下巴,柔润的线条就顺着她饱满的额头流下来,流过圆润的鼻头,流过厚钝的嘴唇,流过修长的脖颈,然后,流进天蓝色的衣领里——真奇怪,她身上似乎没有一根能勉强称之为直线的线条,像余必一样。
——她越来越像余必了。
我说:“陈小鱼,你没有阴阳眼。”
我很认真地看着她,至少,我觉得我很认真。
“我有。”陈小鱼戴上了手表,一字一顿,道:“我看到了你有血光之灾。”
她把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好像不这样做,天机就会从中滚落。
我觉得陈小鱼疯了,像每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一样,疯得无药可救。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我还是跟在陈小鱼身后出了门。早晨七点四十七分的阳光下,她的马尾辫厚重地打着卷,不知是她哪个狐朋狗友的劣质卷发棒的杰作。海浪起伏,我看见青春独有的光芒从中坠落。
果不其然,陈小鱼还是迟到了。她看一眼手表——我好像看到拙劣的手绘爱心从她的袖口滑落——就漫不经心地拉我在校门口一侧蹲下,我问她干什么,她说:
“反正已经晚了,不如等这节课下了再进。这样,下节课的老师不知道我迟到,上节课的老师认为我请假。”
陈小鱼咧嘴一笑,尖利到足以划破自己口腔的牙齿,在晨光中亮的晃眼。
狡黠。
我的头更痛了。
“所以,我怎么才能破除那个狗屁的‘血光之灾’?”
我并没指望她嘴里能说出前后连贯的话。那不是我认识的陈小鱼,我认识的陈小鱼,语言中枢先天发育不良。
陈小鱼转了转眼珠,光影闪烁,我看见她用舌尖舔试着自己过尖的犬牙,好像真在斟酌什么:“陈燃,你需要在夜幕降临之前,采下一只恶魔的心头血。”
我说:“这和血光之灾好像不是同一个理论体系的东西。”
刺耳又单调的电子铃声在面前訇然炸响。陈小鱼白我一眼,厚而红的嘴唇里抛下一句“信我就对了”,跳起来,向校门口走去。我目送她竹竿似的身影消失在校园内,双腿一麻,忽然破天荒地觉得有些茫然。
——恶魔,我他妈到哪里去找恶魔?
我扶着发麻的大腿站直身子,正午的阳光就投进眼帘,激起一串又一串五彩斑斓的涟漪。
我用力晃了晃头,将那些涟漪从眼前拨走。人间重回视野,也就是那个瞬间,面前的行人忽然开始以一种不太合格的形式对我行注目礼。我本能地低下头去,看自己在雨后积水中的倒影:白短袖,黑短裤,绿拖鞋,没什么异常,可以正常穿出门,也瞧不出我的职业——哪一个都是如此。接着,我眼前的白,忽然多了一滴正红——两滴,三滴——
我抬手抹过,看去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流了鼻血。
在公共厕所洗干净手和脸是半小时以后的故事了,出门太仓促,连卫生纸都是打电话让余必从办公室偷偷跑来送的。她立在我身侧,我挂了一脸水珠,从镜子里,看到她下垂的眼角。
“太多了,你应该去医院。”她说。
余必总把事想得很严重,我看着她漂亮的脸,相信她从这一滩毫无新意的、鲜红的东西里,能一鼓作气地联想到疾病、死亡,以及丧葬。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从镜子看来,我也确实是笑了,虽然笑得很难看,呲牙咧嘴,血滴到下巴,连总是苍白的牙齿和唇也染红,但归根结底是笑了,笑得浑身发抖、指尖冰冷。
“对了,你女儿说,我今天有血光之灾。”
镜子里,余必的嘴角弧度僵了僵。
“陈燃,陈小鱼也是你女儿。”
我不太懂余必这句话是什么用意,所以,我转过脸去,很不解的望着她,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和我压根就他妈的没关系。”
“她是从你肚子里钻出来的,她管你叫小娘。”
冷白色的灯光下,我看到原本双颊绯红的余必在一瞬间变得面色惨白、嘴唇青紫。短暂的颤抖后,她的双眼忽然痛苦地拉上了眼帘,将我们彼此相互贴合着的视线阻挡在这一层薄薄的皮肉两岸——然后她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抓着长长的睫毛滑下来,又从圆润的脸颊向下滚。
“你哭什么?”我手足无措,搞不懂她哭什么,也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陈小鱼有爸爸、有妈妈,还要小娘做什么?”
我不知道余必从我的话里又分析出了什么、我根本想不到也想不通的信息,我只知道,余必惹人怜悯的抽泣在刹那间停住,然后,她将沾满泪水的手从脸边拿下,露出一双圆润的、泛红的,却没有一丝情感波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像一条饥肠辘辘的蛇瞧着小老鼠那样。接着,她张开嘴,我看见蛛丝一样黏稠又惨白的话语从中冒出来,冲到我脸上:
“对,我们不需要你,我们根本就用不上你!陈燃,你只会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惹麻烦、让我什么都做不好!你就是个多余的神经病,你活着就是给这个世界添麻烦!如果没有你,我会有幸福的人生,有老公、有女儿,我有个好端端的家……是你,陈燃,是你这个婊子毁了这一切——可我还是让你住在我的房子里,吃我做的饭,还让你有日子可活——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就是个孤魂野鬼,死了还要给人配阴婚的贱命!”
从世俗的角度来说,她的话应当是很脏的,可我没觉得生气——我为什么要因为事实而生气?
余必又向前踏近半步,我感觉到有只手以极其用力的方式揉过我的人中,于是我的上牙跟着开始模模糊糊地发痛,无法言说的微妙痛感像一只慵懒的蜘蛛,从右边缓慢地爬向左边。我猜那里本就浅薄的皮肉现在应当以一种很难看的方式变了形,但我还是以一种别扭的方式笑了起来,笑的连余必还与我肌肤相亲的那只手也颤抖起来。
我说:“可是,我有日子可活,难道不是因为,我杀了你的男人,你又杀不了我吗?”
我在余必的眼中找到了我的容身之处,两个小小的我住在里头。
她好像又在颤,但这次,不是因为我在笑。
冷白色的灯光在余必的面容上颤颤巍巍地勾勒出闪电般的轮廓,没有电影字幕的光打在脸上好看,我想。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余必现在的神情并没有她睡着时那么乖巧。况且,公共卫生间浓郁的排泄物臭味,也并不比我们家里永远弥漫着的花香要优雅,耳侧的、喧嚣着的排气扇丁零当啷的声响,比起昨晚电影片尾所播放的俄语民谣更是差了不知道有几个世纪的距离——
可是,我眼前的人,归根结底,依旧是余必,陈小鱼的妈妈,某个我早就忘记了姓名的男人的妻子——
以及,我独一无二的爱人。
噢,余必。
“你该回去了,再晚,会被抓住扣钱的。”
余必退开半步,回到我们彼此相互接触之前的距离。她的脸短暂地在明暗之间交替了一下,眉眼间的神情就从惊骇——也许吧,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情感——变成了中国式贤妻良母所特有的一种温柔与包容。
我知道,那是余必最喜欢、用得也最得心应手的面具。
我不喜欢它,但……
我爱余必。
TBC.
又在歹毒地写精神病女同……
意外地发现阴湿女鬼是我的创作舒适区……
应该只有三章……吧
请点收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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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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