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人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也只会听到自己想听的。唱诗班的歌声可以是纯洁无比的神圣,也可以是敷衍了事的形式,只取决于人们想要听到什么。

那些将我和余必逼进绝路的人和事,始终也只有我们两人读得懂。我们是同类,同类天生就是要相互依偎、彼此舔舐的。

一种莫名其妙又惹人心烦的情绪翻涌上来,我皱眉看了那白头发的、口水快要喷到人们脸上的神父一眼,确定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大道理,干脆仰起头,看着教堂的穹顶发呆。

真高啊,他妈的。

高得让我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摸得到。

——陈小鱼会有机会摸得到吗?我那颗乱七八糟的心忽然吐出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问题,问得连我自己都一愣。

接着,那个疯子一样的少女形象粗暴地砸烂了我的思维定式,也砸烂了满教堂营造出的神圣感,嬉笑着、凌乱地站在了我面前。我在脑海中很茫然地瞧着这个荒唐的少女,瞧着她那一口鲨鱼似的尖牙,在我二十岁以来,头一次有种几近于不安的惘然感。

我的回忆是个没什么水平的摄影师,它十分不专业地在不必要的地方将镜头对准了陈小鱼的双眼,还自以为是地对好了焦。我就这样在教堂的穹顶中与这个少女对望,人生第一次发现,她有一双和我一样的、上挑得张扬的丹凤眼。

陈小鱼是从我的子宫里钻出来的,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当然像我,她怎么可能不像我,她根本就是他妈的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周围交头接耳的声音忽然短暂地一停,接着,变成热闹的相互招呼。我转过头,看满世界的大爷大妈喜气洋洋地一手提着印着各式各样广告的帆布包,另一手在空气中和着谈话声飞舞。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谈论着我不感兴趣的、有关菜市场情况的内容,欢快地相互簇拥着走向教堂门口。五彩的光洒在她们佝偻的、花花绿绿的背上,遮蔽了她们染得欲盖弥彰的头发,恍惚间,我好像看到年轻时的她们,个个欢天喜地、叽叽喳喳,高声出了门去。时光浓缩成一袋又一袋的鸡蛋,被她们拎在手里,脆弱又坚强。

要是有个画家或者摄影家在此,这个世界上又会多一幅值得人们反复推敲鉴赏的作品。可惜我和这两个职业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我只是个勉强靠自己的身体还能活得下去的动物,连个人都很难算得上。

我给余必发消息:“你说,你老了以后长什么样?”

余必没回,一直到教堂里的人走得只剩我和那三两个教徒,她也没回。

我知道她看到了,只是懒得回。又或者说,余必觉得这种傻里傻气、又没什么意义的消息根本没必要回。她只想赚钱养活陈小鱼、偶尔利用我满足一下属于动物的那部分**,并且希望不会因我而背上什么法律责任,仅此而已。她不恨我,也不爱我,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还有些价值的东西,和牙刷或者水杯是同样的存在。我还没有失心疯到自以为余必会爱我的地步,只是偶尔喝醉了,才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也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威胁到余必的生命安全,她会毫不犹豫地除掉我,就像我除掉她的男人,或者陈小鱼随手抛掉的垃圾一样,我对她而言,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哄她:“我肯定看不到了,你别那么小气嘛,给我讲讲呗。”

余必依旧没回,这次,连教徒都走干净了。

出门忘记充电,手机电量已经飙红。我只能把它揣起来,盯着神父,那是个看起来六十来岁的中年人,假如他不是一直在这个地方工作,那应该刚退休也没有几年——当神父应该也有工资吧,他可以领两份钱吗,加起来有多少?

那个头发和胡须都花白——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的须发里还藏着些黛色——的神父手中抱着一本《圣经》,我看到他静静地望了我几秒钟,而后点了点头,缓缓走向教堂一侧那个小小的木制小屋——电影里说,那是忏悔室——又关上了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配上此地氛围,我站起身来,供血不足的头晕间,竟有种身处电影之中的错觉。

毫无疑问,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想叫我过去——忏悔?

我觉得很好笑:

他妈的,我有什么可忏悔的?

就算真要忏悔,也不该是对着一个高高在上、对人间疾苦只知空口大喊“赎罪”的神。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个个是不敢亲身经历世态炎凉、只会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指点点的孬种。我可以对着那些不该死但因为金钱而死在了我手里的人忏悔,可以对着真想帮我但无能为力的人忏悔,甚至可以对着陈小鱼这个疯子忏悔,唯独不可能对着自以为高尚的神和人忏悔。

他们太单薄,没资格审判我。

“你要在夜幕降临之前,取下一只恶魔的心头血。”

陈小鱼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响起。

我叹了口气,没再犹豫,大步流星地向那处走去。进去之前我还特意抬头看了一眼,确认这里是忏悔室,这才探头进去。

和电影里演的一样,这地方中间叫花棂窗和帘子隔着,两头的人不能相互看见,周边又太局促、什么陈设都没有,只是木制的墙壁,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要不是还能嗅得到神父的气味,我简直怀疑对面没有人,这是个囚笼。

“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

“告解,也称忏悔。”

我觉得这神父没听懂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那告辞,我没什么可忏悔的,直白来说,我根本不信天主教,只不过进来坐坐而已,你叫错人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进来呢?”他并未有任何犹豫地说,“我从没主动让你来。”

“有人说我有血光之灾,得取恶魔的心头血才能解。”

“恶魔救不了人。”

“救不了好人,我又不是好人。”

“众生皆有罪,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这是个很好笑的论调,好笑就好笑在他狂妄到想从抽象概念的角度唬住我这种鬼神不敬的人:“我杀过很多人,还他妈当过小姐,睡过的床和杀过的人比你读过的经都多。创造生命和抹杀生命的事儿我都干,什么是坏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不会是好人。”

“噢,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做死后下地狱的事。”

“死后没有地狱,并且我活也活不利索,想不了那么远。”

“——你没有任何忏悔的心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真认真回想了一阵。

“偶尔吧,杀命不该绝的好人的时候。也说不上忏悔,只是有点可惜。”

“杀人为生,也不舍得杀好人?”

神父的声音依旧平得令人昏昏欲睡,好像杀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觉得他好像在嘲讽我,不过,我也懒得管。

“不是不舍得。那时候只是想,要是能用我的死,换这些人活着,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我在这世上活着没价值,他们还有,而且比我八辈子加起来还有价值。我杀过一个值七十七万七千七百七十七的人,她捐给别人的钱都不止这个数,被杀,是因为挡了别人晋升的路。不是没想过拿钱杀雇主,但我如果真这么做了,她活不了,我也活不了,我的孩子也活不了。我无所谓是死是活,但这种事儿上,我没权利决定孩子的死活。”

“那么,你为什么活着?”

“不知道啊,我看大家都活着。”

“——有爱人吗?”

这是个很突兀的转折。我敲敲那隔开我们两个人的花棂窗,咧嘴笑道:“神父,我可不记得规程上还有这一步。”

“你不是来告解的,我当然也可以不用神父的身份回答你。当然,你如果不想回答,随时都可以离开,没人拦你。”

这话说得很强硬,并且令我像一只野兽一样本能地警觉起来。有关血光之灾的论调被我暂时抛到脑后,我觉得眼前这人比那不知名的灾难更危险。

“神父,我有必要提醒你,鉴于你知道了我杀人,我可能也会杀了你。”

“请便。”

我说:“好吧,我有爱的人。她和我是一类人,我们一见钟情。”

“你爱的人不爱你。”

“这我知道,我也没指望她爱我。她是个毒蜘蛛似的人物,不咬我一口,我已经受宠若惊。”

“——噢,听起来,她就是恶魔。”

——恶魔?

不知道神父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我一愣,接着大笑起来,不知道笑了多久,总之笑得连肺都疼,笑得眼角都冒出眼泪。

“神父啊,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杀了我的爱人,来免除这可笑的血光之灾吧?那么,我宁愿承受这灾难。我不介意用我的命来换任何人的命。”

但,某个瞬间,仰头望着那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屋顶时,我忽然明白了神父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事实上,不止是这个问题,与此同时,我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叫我来这里——

我甚至明白了,他是谁。

我意识到我自己就是一出烂戏里一个烂的透顶的角色,而我的爱情,也该和昨晚,电影里那个可怜的俄罗斯少女一样,和我一同埋葬了。

“她不会用她的命来换你。”

我的余必,你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是为了试探我对你的爱吗?我的心一阵悸动,那么惶惑,又那么幸福,好像回到了我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那时候还没有陈小鱼,我不知道余必有丈夫,也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因为她们二人而送命。我只是迷醉在余必的怀抱里,贪婪地汲取着同类的气味,悲壮地用一夜浏览我贫瘠而可恨的童年、少年与青年,用虚假的爱意将自己灌得烂醉。

“这我也清楚,这样最好,我们的孩子不会变成孤儿。”

“你愿意吗?”

我看向四周。木制的墙壁,像个陌生的梦。

这个问题,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应当出现在婚礼上。我这辈子是肯定不会有婚礼了,所以,我幸福地闭上眼,假装已经站在爱情的殿堂。

然后我听见我说:“我愿意。”

砰。

我看见陈小鱼冲我笑。

我看见那些颜色各异的鬼魂,在冲我招手。

我看见月光爬上我的躯体,像一团团黏稠而冰冷的蛛丝。

故事结束咯^^

写得比较意识流,下一章是对暗示和伏笔的解释,欢迎大家看呀^^

请点收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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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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