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乌托邦号”返航权限开启 5min倒计时】
耀眼的阳光透过琉璃彩窗投入宽长的大殿,银饰金绣的祭坛上摆放着一座纯白的释彁神像。唱诗班清脆婉转歌声绕梁,成为寂静宇宙中的唯一生命,那悠扬的声调中夹杂着一丝渴盼,仿佛是灵魂对归家异途的呼唤。旋律虔敬注入每一个缝隙、每一个角落。欣赏者听清了歌词:
风雨飘摇下/卑鄙而虚伪的探索者/邪恶又狡猾/你违反上苍所招致的罪孽啊/将以死的偿还作为代价/只要在行为或思想上背叛了我们的真主原则/就会迎来神的惩罚/阿门,阿门,阿门!
指挥者捏着一根浸润圣水的指挥棒,音符宛如露滴竹叶,浪花翻涌,拍击着每一个听者的心弦。那声音直冲上苍,飘进诗里所诟骂的对象耳朵里。他悬浮在宇宙空间站的中央,感受游弋千年的太阳粒子流冲刷‘乌托邦号’的铜墙铁壁。
谁能想象,地球上的中世纪景象能和太空站的科技光芒发生在同一时间里?
外来频波接收器的显示屏上平稳的绿线突然转化为颠覆的红线。Ex330稍微检查了一下波频性质,眉头蹙了一下,选择了连接。
“又是你。”
“你终于回到近地轨道上了。”对面还是熟悉的声音,掺杂了几分健康的欣喜,“无论如何,请听我说,一分钟就够了。”
他以任凭小孩子玩闹的沉默来回答。电流夹杂的男声深吸一口气,恳切地说:
“不要回来。无论官方的接线员说什么,不要相信;接线员任何命令,不要遵守。我不是你的敌人,请记住我的话。”
对面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好了,我不清楚你的意图是什么,也不清楚你是什么人。”他异常严肃,“两分钟后,空间站开放解除锁定的权限。在此期间,不要再干扰我了,返回地球后我会将此事报告给NASA!”
“NASA已经不存在了。地球被教徒化为炼狱,一切科技产品被销毁,我是用一台无线电来与你进行违禁交流的。从接线员的嘴里吐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是虚幻。我乞求你听我的劝:不要返航,不要返航,不要返航!”
“若你也是假象,若你是恐怖分子,若你是政客的阴谋。你拖延我的时间,导致政治敌人的失败或地球恐慌吗?你想用我的性命来威胁我的国家吗?!”
“……请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向你证明我说的是真的!但现在,请不要解除锁定。”
“你只是在拖延时间。”他失望地摇摇头。
“你相信接线员,就像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这就是所谓的‘雏鸟情结’,无条件信任着第一个与自己产生联系的人。”对方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这句话。
“我无法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基站,请原谅我。”他的手指在屏蔽此信号键上游移。他等待着对方最后的辩解。
听筒里滚出来一声叹息。
“如果第一个联系到你的是我,那么结果会怎么样?”他的声音低得悲伤。
“晚安。”他的手指决绝地摁了下去。一阵电子嘈杂声后,万物俱籁,空荡的宇宙只剩下他一个生命。
啪嗒一声,耳机掉落在地。双膝跪在地板上,颤抖的手掌抚摸失去信号的滚烫显示屏。
“对不起,我没能拯救你。”
Ex330伏在操作台上,饱含不确定性的恐怖真相使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两股力量在他脑内博弈,薛定谔的事实不知会倾向天平的哪一边。他的本能使他选择性接受那个更令他信任的事实,这其中不乏有那个恐怖分子嘴里的‘雏鸟情结’在:呕吐般病态倾诉自己的感受和四十年以来无处安放的“爱”,把思乡之情化作扭曲的眷恋。
初生的雏鸟,披着湿漉漉的羽毛,睁开被水浸润的眼睛,感受到的第一个活物便成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即使它是刚咬断自己亲生母亲咽喉的天敌,即使他是准备将自己养肥端上餐桌的农场主。
那种不用思考、无条件的依赖带来的舒适安心荡然无存,他只感受到恐怖的清醒。母神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时间到了,我的英雄。”
他惊恐地向信号接收器看去。她的声音拱开他纷杂错乱的神经,浩瀚苍穹中成为未知的来使。
“你在犹豫什么?”
随着返航系统的解锁,乌托邦号成为了真正的乌托邦。钴蓝与血红油水对立,充盈着破铜烂铁。他默不作声。
“Ex330,听我的话!”母神略微烦躁的呢喃和陌生男人的怒吼叠加,融合缠绕成一种诡异的声调,冲锋着一齐撞破他的左右耳膜,化作一声尖锐的嚎鸣:
“不要返航!/尽快返航。”
一滴冷汗从他的颧骨划下,滴在操作面板上。‘乌托邦号’已然成为恢复神力的天神,而不是预先设定好驱动轨迹的一团宇宙废铁。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措手不及,手掌虚放在‘驱动返航轨道’效应杆上,迟迟无法推动。基站的劝告浮光掠影般具象化闪现。
“母亲,我还没有准备好。”
接线员像听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听筒里传来了琐碎的翻纸声。她像给自己的孩子讲睡前故事般,用一种温柔心安的声音娓娓道来:
“孩子,我有时候也会陷入紧张之中,就像你现在一样。可是,但我知道宇宙一隅有你牵挂着我时,我便能很快地平静下来。给我安心、勇气的不是科技前沿的知识分子,而是你。”
“我?”
“就是你,我的骄傲。爱的人和被爱的人,幸福是同等的;我由衷为你感到骄傲,我因此是幸福的。
幸好有你,我们对太阳系的科研进程又迈了数步,我们的目光得以投向了亿万光年外的浩瀚宇宙。这都是你的功劳。不必诧异,地球公民只有一个英雄:一个领导人,一个有远见着实的领导人,一个有勇气在粒子流下生活四十年的领导人。
他就活在这个时代,他是人类的骄傲,人性的光辉。听听人民殷切的声音吧,听听他们的心声吧,听听他们的呼唤吧——”
“330!330!330!……”数万民众的欢呼声彻响天际、震耳欲聋,化作一道炽金热烈至纯至圣之泪,从他的眼眶里满盈而出。
“听到了吗,我们都呼唤着你。”母神温柔地哽咽了,手指轻轻划过麦克风,Ex330感到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自己的一侧脸颊,留下一片温暖轻盈的百合香。
“往后余生,我和你都不会再远了。请记住:下船的第一件事,就是吻我,吻赤道上吹来的湿风,吻葵原三十的土地。”
“我会的。”他已泣不成声。
“推动你面前的拉杆,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名留青史。就当是为了我、为了地球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浅春莺啼、暮夏繁影,秋叶零落、冬雪降临……”
“为了你。”他仰起头,泪流满面,手指浸染着汗水,缓缓推动拉杆,点燃回家的启明星。
“乌托邦号”的前端对准轨道,开始在343公里高的轨道上制动。减到一定数值时,它开始脱离原来的轨道,进入无动力飞行状态。
他仰望着拧满螺丝的穹顶,呼吸打在麦克风上,问题轻若飞絮:
“当我踏上地球的土地的时候,你还会回首,用和四十年前一样的目光望向我吗?”
“我会的。”
母亲的食指与中指交叉着,诚恳地回应了他。
飞船进入大气层。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与地球同频,引发一种灵魂的共振。产生的高温把舷窗外的熏得一片通红,无关紧要的碎片在划落。他竟生出一种奥德赛归乡时不可言说的悲壮。
开伞,缓冲发动机点火。飞船接触到地球的土地,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银白色的裂缝。他从百万里的高空坠落,落进了母亲的怀抱里。他呼吸急促,烧得黑乎乎的弦窗外隐约可听见小孩子的歌声和大人的喊叫声。他感到自己被地心引力束缚住了,全身不再轻盈。
打开舱门,他被人抬了出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他的脸上,他感到自己活过来了。某种来自地球的力量在他体内涌动,他浸浴在鲜花和掌声中,仿佛躺在了母亲的怀抱里。这种幸福,与四十年前他在倒数声中、和振动着的“乌托邦号”缓缓升上太空的体验混合在一起,冲昏了他的头脑。
“330!330!330!……”
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在狂欢。他爱的人民拥簇上来,喜悦、疯狂、祝福、骄傲,生机勃勃,糅杂,壮丽恢弘。他被爱戴着,像游行似的举起左手,向民众示意。一切在鲜活真实的热烈里陶醉,在英雄的回归时刻歌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一枚乌黑冰冷的子弹贯穿了左腹。
他的笑容滞在脸上,瞬间跌入了刺骨的冰窖。
注:
①食指和中指交叉做十字架状,意为谎言后乞求上帝的原谅。
②奥德赛,与特洛亚人一战后(没错,特洛伊木马战),用了九年才回到自己的家乡。
●有参考《天地九重》《三体》等情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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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支线】雏鸟与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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