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原三十着陆场被铁丝网围了起来。柯徒的手指扒在铁丝网边缘,看着一只蜘蛛沿着锈迹斑斑的钢丝向上攀爬,在少见的秋天烈日下吐出细细的银丝,勾结两块没有任何关系却被硬塞到一起的钢丝。
什么人在走近他。神父提着一个灰色的布包,来到铁丝网前,将它搁在黄土地上。
“我怎么见到了不该活着的人?”他开口便问。
自从上次,他就认为罗燃该在银刀下葬送生命了。可稽查员让他失望了。他必须进行底线思维的控制,让天体的运行在自己的范围内。
他毫不留情地拿着一张精神疾病报告单,用古老的油墨印刷的字迹刺着他的眼睛:确诊。
这就是违反统治阶级意愿的代价。
柯徒感到荒诞地摇了摇头,目光涣散似一只沉默的羔羊。为什么要残忍地将他未捂热的梦剪碎?
“你现在就是个疯子。如果你继续忤逆神的旨意,后果你是知道的。”
他怎么会不清楚:疯人院的终身监禁。那里没有人权,是除了天堂地域外第三个归宿。一旦踏入了那里的大门,痛苦嚎叫和非法治疗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恐惧在侵蚀他,好似暴风雨拥挤天空。他在反抗,用全身的意志去反抗,用自己的心火去对抗这股力量。后来他才知道,这股力量来自罗燃。
他不想再凭人摆弄了。
“疯人院也好,精神病院也罢。”他阴沉着脸,“我不是机器。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人?哈!”神父俯身查看垂死挣扎的柯徒,刻薄地微笑着,“只要奉神,你就是人。”
柯徒有些茫然。人,他默念着这个字,人。脑海中无由地浮现一个幽暗的雨天,罗燃给予他思想上的新生。这时候,他才算人。人的定义不该是“有意识,有繁衍,生长,适应,代谢平衡能力的物质”,而是思想自由,精神丰盈,拥抱过生命。
他至少在那个雨天拥抱过了。那股新生的、炽热的力量只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并非傀儡,并非工具,并非过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吃力地说:
“你错了。没有奉神的人,只有奉神的奴隶。”他深吸一口气,瞳仁在昏暗的灰粒场中熠熠发光,“我要放弃柯蓝。”
“你……”神父挂在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不顾仪态地高声确认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在这紧张的沉默里,柯徒落魄地压低了声音:“这些年来,欺骗我的只有我本身。现在真相是明确的:他不存在了。放过我。”
喜新厌旧的皇室制度,毫无求救之意的使徒,音讯全无的信。这些迹象无一不向自己指出一个事实。他竭力去逃避,但它始终摆在了自己面前。
神父愣了几秒,随后闷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颤抖,像个苍老的过度隐藏自己的疯子在此时放肆了出来,那样子让他感到心慌。
“哼,哈哈哈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伟大,特正义,拥有了坚不可摧的意志?哈哈,哈哈哈哈哈!把你天才般的耳朵给我好好竖起来,听听这个,再下定论吧!我的稽查员。”
神父狂笑着把一个红黑的东西甩到他脸上。
黑色的金属漆,红色脐带般的磁盘缠扭成两只眼睛。对于一个调查异端的稽查员来说,这派作风完全是科技产物的模样。
“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集中销毁的违禁品残余,只是稍加回收处理罢了。”神父推推洞察人心的眼镜,往日的善良温和无影无踪,眼角勾起一个癫狂的弧度,“神看不见。”
神父从布包里拿出一台小型磁带机,推到震惊的柯徒面前。就连纯洁无瑕的神代表,内心都是腐烂的。
“我真不明白,罗燃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反抗神……”
晦暗的阴影,破裂的铁网。里面的信息会自己再次沉沦为泥泞里的污秽吗?柯徒无法反抗,将其笨拙地插入磁带机里。
它在缝隙处产生磁场,形成一个永恒的闭合电路,一个温暖的子宫。人类的声带在这里诞生。这电流颠覆着,发出了首次嘶鸣,用属于人类的赫兹:
“哥哥。”
柯徒脑中划过一道刺痛的电流。双手颤抖,像是在努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但它是红与黑,是柯蓝的声带。它推翻了他之前所构筑的强大精神屏障,磨灭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但我真的很想说,真的很想。”
“说吧。”柯徒尾音的拇指抚过磁带机的表皮,像在为谁擦去眼泪。
那嘈杂的背景音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哽咽了出来,化成三个清脆的音符:
“我,爱,你。”
那是最真挚、最炽热、最动人心弦的爱。柯徒像是被人一拳打落深渊,所有意志和理智都在这一瞬间消散殆尽。那些柔软又炙热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中回荡,像是未被抹去半分颜色。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唇间飘出几缕游丝般的气音,发抖的指尖伸向磁带机,试图触碰另外一个生命,“这是以前的录音,对不对?他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就在今天日出,你亲爱的彁神使给了你允许范围内最后的仁慈。如果你有任何质疑,明天我会再录一盘。”
他不想再听见这个声音了,每一个字符都会化作绣花针扎进他的动脉。
“怎么样,反叛者?”神父漫不经心地将镜片摘下来擦拭。这是绝对的精神控制,拥有将一个人重新打回绝望的魔力。
“再为教会办一件事吧,柯徒。”他恢复了温和慈祥的脸面。
“悉听尊便。”柯徒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任命你为‘大审判’A区基金会执行者,参与Ex330回归活动。你的负责领域会在临期分配。”
大审判,这是个生词。这个词与Ex330返航放在一起的时候,它的含义不言而喻。
“要我干什么?”他麻木地说。
神父轻笑一声,抓住他的手腕,扯着他手腕上纱布的末端,一圈圈松了下来。那绷带的纹路像块被摔碎了再粘回去、仍然满身裂痕的镜子,布满灰尘和细碎裂痕,显得丑陋而可怖。
“我要你亲手斩断你的杂念。”
随着绷带滑落,他内心最深层的秘密也被掀开来。
他封藏他最后的温度,永远将自己留在了那个冬天。
那就是他最后接触他的地方。
“他与他,你自己选吧。”
神父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铁丝网。柯徒头晕目眩,像是借着某种模糊的直觉重新把绷带缠好,似乎这样就能留住他。这种挽留感太过脆弱且飘忽不定,没有半点实质意义,却是自己此时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风吹过他的衣襟,他感觉自己被风蚕食。人声混杂在风里,撞进他的耳膜。
“这儿天真好。如果幻想主义照进现实,我会把【逻】放在自行车座上,捎来晒太阳。”
他抬起头,失神地看着远方走来的罗燃,身体瑟缩了下,打算撒谎打发走他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梵高的《向日葵》,那是他在法国南部画的画,他所爱的就是那里的阳光,那里的颜色,那里的温暖。他的一生历经坎坷、贫穷、疾病、痛苦,但他从未死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光里。”
阳光,秋日,油画笔触。一切在他脑海内浮现。可他本能地感受到胸口发堵,仿佛千年前饱蘸黄色的画笔不是抹向洁白的画布,而是笔直地插入了他这名罪人的心脏。
“如果我是一只鸟……”他叹口气。人类用幻想麻痹自己,他也不例外。
一切像断片形式呈现。他不能留在这里,他不能再接近他。若是忤逆神,他们将接受死的惩罚。
“请允许我向你告别。”
他背对着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怎么知道他在哭啊?
诡异的谜语作为结束语将两人分道扬镳。柯徒重新颓丧地抓住铁丝网,看着蝼蚁般的人群在石碑上刻下这样或那样的字迹。
B镇基金会执行官注意到神父先前说过的A区执行官,提着一幅将销毁的油画,走过来拉他:“喂,你得去工作了。”
“‘大审判’,究竟是什么?”柯徒的目光投向他手里的雅克路易·大卫《赫斯拉兄弟之誓》,失魂落魄地问道。
“处决Ex330的行动。”
“这场审判中,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数以万计。”
话音像落地巨石,碾过他的理智。
“什么?”
“大审判可是要死人的,死很多人。”
跟着B镇执行官绕过一座戈壁,入眼的是隐蔽在后的巨大坑洞。上面竖起起一根根木质十字架,挨靠林立着,彼此构成一片赎罪的森林。中央处的最大十字架刷上了黑漆,像一块昭示死亡的牌匾。森林之下,坑底堆放着煤炭的木框油画。柯徒的额角流下一滴冷汗。
B镇执行官将那幅不知真伪的《赫斯拉兄弟之誓》抛进坑底,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看见这个焚场了吗?异端和那个太空人都要在那里烧干净啦。你也搬些公元艺术品来烧,一会儿有检查……诶,你脸色这么难看干什么?”
柯徒流着冷汗,手指冰凉,喃喃自语:
“不止Ex330,不止他……快借我支笔。”
B镇执行官啪地一声将手里的木棒戳到地上,翻个白眼:“登记员那里有。搞不懂你们这些西方人。”
A区执行官脑中浮现罗燃的死状。就算,就算无法到达法国南部,也不要在这场大屠杀里送命!
柯徒在慌乱中拂倒了墨水,墨汁在桌面上肆意横流,他却无暇顾及,用钢笔在上面泼洒墨水。
【快跑!大审判来了,我逃不掉了。想办法与Ex330取得联系,无论如何也不要回来。我只希望你快跑,跑得远远的,连带着我的份,再也别回头!】
笔道叫嚣着划过界限,喷墨在纸上疯狂起舞,洇出细纹,凌乱不堪得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在奋力挣扎。
与此同时,钴蓝与血红断片交织的正中央,Ex330随着母亲倒数声响起,摁下了解除锁定键。
关于B镇执行官,本来是有名字的,叫青铜漆,中国籍。但他是路人甲,就当个彩蛋放这吧。
主角的心路历程:顺从→伪装的顺从→公然反抗
他选择站在过去的自己的对立面,但是没有成功。
意象解读:
开头的蜘蛛,铁丝网隐喻人类,蜘蛛代指命运。
《赫斯拉兄弟之誓》雅克路易·大卫,①两个联姻家族的战争,不管谁胜利了,都是悲哀的结局,是英雄对国家和个人之间的利益抉择。②同时,“兄弟之誓”在此有指柯徒和柯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扔进火坑的赫斯拉兄弟之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