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重新推开时,昭宁的心跳漏了一拍。
杂乱的脚步声涌进来,混杂着脂粉香和酒气。为首的喜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跟着八个捧着漆盘的丫鬟,盘里盛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哎呀,世子爷怎么还让公主盖着盖头呢!”喜婆故作惊讶,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快快快,揭盖头,饮合卺酒,这洞房花烛夜可不能耽误!”
昭宁隔着红纱,看见一双玄色靴子停在她面前。
谢临风被众人簇拥着走过来。他身上的酒气更浓了,但脚步还算稳。喜婆将一柄玉如意塞进他手里——那如意通体莹白,雕着龙凤呈祥的纹样,是内务府特制的。
“世子爷,请揭盖头——”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昭宁下意识攥紧了膝上的嫁衣。大红织金的料子,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每一针都用了最好的金线。母后说,女子一生最美就是此刻。可此刻,她只觉得这身衣裳重得压人。
玉如意的尖端挑起了盖头的一角。
很轻,很慢。像是不情愿,又像是不得不为。
红纱被一寸寸挑起,光线漏进来。先看见绣着云纹的靴尖,再看见大红喜服的下摆,然后是腰间的玉带,胸膛的团龙纹,最后——是他的脸。
盖头完全掀开的瞬间,屋子里响起低低的抽气声。
昭宁坐在那里,凤冠垂下的珠帘在她眼前轻轻晃动。透过晃动的间隙,她终于看清了她的驸马。
烛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深刻的轮廓。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这张脸比传闻中更英挺,甚至带着几分锐利的俊美。可他的眼睛……
昭宁对上了一双深黑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惊艳,没有好奇,没有新婚丈夫该有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像深秋结冰的寒潭,投石下去,连涟漪都不会起。
他就这样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尊摆设,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时间仿佛凝固了。
喜婆最先反应过来,干笑着打圆场:“哎哟,咱们公主真是天仙下凡!世子爷都看呆了呢!来来来,合卺酒,喝了合卺酒,夫妻恩爱到白头!”
丫鬟们捧上酒来。两个半瓢用红绳系着,瓢里盛着琥珀色的酒液。
谢临风伸手取过一只瓢,动作干脆得近乎粗暴。昭宁也拿起另一只,指尖碰到他的,冰凉。
“交杯——饮尽——”
喜婆的唱和声中,两人手臂交缠。距离很近,近到昭宁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昭宁也抿了一口,酒很辣,辣得她眼眶发热。
手臂分开时,红绳绷直,两只瓢轻轻碰撞,发出空洞的声响。
“礼成——礼成——”喜婆拍着手,丫鬟们开始撒帐。红枣花生像雨点般落在床铺上,落在两人身上。一颗桂圆滚到昭宁手边,圆滚滚的,泛着温润的光。
“祝世子爷和公主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祝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吉祥话像潮水般涌来。昭宁垂着眼,盯着那颗桂圆。谢临风则转过脸,看向窗外——夜色浓重,月已中天。
终于,喜婆领着众人退下。临出门前,她意味深长地笑道:“**一刻值千金,奴婢们就不打扰了。”
房门被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昭宁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的金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嬷嬷教过她很多,教她如何行礼,如何说话,甚至……如何侍奉夫君。可没有人教她,如果夫君根本不想理她,她该怎么办。
谢临风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她。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姿挺拔,可那个背影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昭宁以为他会一直站到天亮。
终于,他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他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很快移开,落在她身后的百子千孙帐上。
“公主早些安置。”
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尚可”。
说完,他抬脚就往门外走。
“驸马。”
昭宁下意识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谢临风脚步一顿,停在门槛前。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露出紧绷的下颌线。
“臣还有些军务要处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公主不必等。”
“可是……”
“夜已深,公主歇息吧。”
他甚至没有给她说完话的机会。话音未落,他已经推门而出。动作快得像在逃离什么。
门外传来压低的对话声:
“爷,您这是……”
“不必跟着。”
“可是今晚是洞房夜,您……”
“我说——不必跟着。”
最后几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脚步声远去,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更深的寂静。
昭宁独自坐在满室鲜红中,凤冠上的明珠在烛光下明明灭灭。她看着那扇被他带上的门,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发酸。
“公主……”
青黛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眶红红的。她手里捧着温水盆和软巾,声音哽咽:“奴婢伺候您卸妆吧。这凤冠太重了,戴久了脖子疼。”
昭宁没有动。
她依然看着那扇门,像是期待着它会再次打开,期待着那个人会回来,会笑着说“刚才只是玩笑”。
可是没有。
只有烛火跳动,在门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公主?”青黛又唤了一声。
昭宁终于收回目光。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风凰珠翠,触到自己发僵的脖颈。
“再等等。”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这满屋的寂静。
“万一……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呢?”
青黛的眼泪掉了下来:“公主,世子爷他……”
“我知道。”昭宁打断她,嘴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可她还是想等。
不等,还能做什么呢?
难道新婚第一夜,就要承认自己嫁了个根本不愿看自己一眼的夫君?
她李昭宁做不到。
青黛不再劝,默默退到一旁。主仆二人就这样守着满室寂静,守着那对燃烧的红烛。
龙凤烛是特制的,有儿臂粗,据说能燃一整夜。烛身上雕着精致的纹路,烛泪缓缓流下,在鎏金烛台上堆积,一层又一层。
昭宁看着那些烛泪。
它们起初是透明的,慢慢凝结成乳白色,像凝固的眼泪。一滴,两滴,三滴……堆叠成奇异的形状,有的像山,有的像云,有的……像一张冷漠的侧脸。
时间在烛泪的堆积中流逝。
窗外的更鼓声遥遥传来。
一更,二更,三更……
每敲一次,昭宁的心就沉下去一分。可她依然坐得笔直,背脊挺得像母后教她的那样——公主的脊梁,什么时候都不能弯。
凤冠越来越重,压得她脖颈生疼。嫁衣繁复的刺绣硌着皮肤,浑身都不舒服。可她没有动,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青黛靠在墙边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
屋子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音。
昭宁开始数烛泪。
数到第一百滴的时候,窗外传来了鸡鸣。
天要亮了。
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转头看向窗外。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灰蓝色,像蒙了一层纱。远处的屋檐勾勒出黑色的剪影,有早起的鸟儿开始啼叫。
再回头时,她看见那对龙凤烛已经燃到了尽头。
烛芯在最后的火焰中蜷曲,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然后,火光猛地一跳,熄灭了。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烛台上,两座烛泪堆成的小山相对而立。乳白色的,凝固的,冰冷的。
昭宁缓缓站起身。
动作很慢,因为身体已经僵硬了。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妆容依旧精致,发髻一丝不乱,凤冠上的明珠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可镜中人的眼睛是红的。
不是哭过的红,是熬了一夜、强撑着不肯闭眼的红。
“青黛。”她轻声唤道。
青黛猛地惊醒:“公主!”
“卸妆吧。”
三个字,平静无波。
青黛慌忙端来温水,开始为她拆卸凤冠。一件件珠钗被取下,一头青丝披散下来。温水浸湿软巾,敷在脸上,将厚厚的脂粉一点点擦去。
昭宁闭上眼,感受着温热的湿意。
卸去凤冠,卸去珠翠,卸去这一身繁重的嫁衣。最后,她穿着素白的中衣,坐在镜前。
镜中的脸恢复了素净,眉眼依旧好看,只是多了几分苍白,几分疲惫。
“公主,您……哭出来吧。”青黛哽咽着,“哭出来会好受些。”
昭宁看着镜子,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哭。”她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是大周的朝阳公主,是谢家的新妇。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灌进来,吹散了屋子里残留的脂粉香和烛烟味。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下人们开始洒扫了。
昭宁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望着这座陌生的侯府,望着那个他昨夜离开的方向。
“青黛。”
“奴婢在。”
“去打听一下,”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昨夜驸马……宿在何处。”
青黛一愣:“公主,这……”
“去吧。”昭宁转过身,晨光在她素白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光,“我得知道,我嫁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今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昨夜那双寒潭般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里有冰,她的眼里,有光。
那种哪怕被伤透了,也要把前路看清楚的、倔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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