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围幅高深春昼深(八)

他与枕清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很平和的春日午后。

朝中举办春闱涉猎,长期呆在陇右的他,对于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长安有善骑射者,可对于在陇右的他而言,长安里的人不足为之与敌,因此他在长安一举夺得第一,满载风光与得意。

张宣晟则是坐稳皇位不久,需要陇右那边的扶持,对于王闻礼也是好言好语相待,在他夺得第一后,高兴抚掌,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嘉奖他,问他想要什么东西。

王闻礼并没有当即说出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坐在张宣晟身边的枕清,张宣晟也注意到王闻礼的目光,不由地深深皱眉,想说点什么,却又察觉自己无从开口,只是安静地留意两人之间是否涌动着一层他所不知道的关系。

可是枕清并没有看向任何人,一直自顾自地逗弄着自己手中的兔子。

所有人都在等待王闻礼和圣上的意思,一直都没听到动静,也跟着这两人看向枕清。枕清生得秀丽多姿,看一眼旁人都叫人开怀,是个十足十的美人,也难怪圣上会一直以皇后殿下为首。

只不过,圣上有些太过宠溺皇后殿下,似乎何事都由着皇后的性子,只有一些在官场混迹几十年的老狐狸才明白圣上这是借着皇后殿下的手,除掉自己想除掉的人。

万事都有美人担着名声。

未几,王闻礼也没见枕清朝自己这边看来,于是开口道:“臣胆大妄为,想要皇后殿下手中的兔子。”

枕清这才停下手中抚摸兔子的动作,微微抬眸看向下方的王闻礼。

这是她第一次看向王闻礼,居高临下,却没有任何情绪。

张宣晟脸色霎时变了,可也就一瞬,之后依旧维持亲和的姿态,笑着指责他道:“你果真是胆大妄为,连皇后手中的爱兔也敢要,这个恩赏朕做不了主,你还是问皇后吧!”

所有人的视线定在枕清身上,都在等着枕清如何开口。

究竟是允还是不允。

其实张宣晟这话,枕清还是能听得出来,张宣晟并不想她把这只兔子送给王闻礼,甚至故意说出爱兔这两字。

这哪里是她的爱兔,无非就是因为太过无聊,随意在后边抓来的打趣玩玩罢了。

甚至相处的时间不到一天。

她唇角略微弯起,目光落在王闻礼脸上,他的目光带着嚣张,甚至有不可一世的野性,明明山中多黑熊、猎豹,这些凶猛的野兽才更符合他的作风,偏偏要选上她手中最乖巧脆弱的灰兔。

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枕清站起身,将兔子捧在怀中,思忖笑道:“既然圣上要说给你奖赏,而你却讨了我这边的奖赏,倒有些亏了,既然你想要,我给你。”

她举起手中的兔子,送到王闻礼手中。王闻礼抓着活蹦乱动的兔子,心绪也跟着一同动了起来,他看着枕清那张漂亮的脸,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清,只记得她正朝他走近,又走远。

即便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也就够了。

枕清送完这只兔子,并没有重新坐回高位上,只是说自己困了,微微颔首就大步在这里离开了,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弱柳扶风。

这场宴会结束后,枕清收到了王闻礼送来的烤兔,上面撒上了各种香料,看起来很是可口,身旁的贴身宫女不禁被吓得面色惨白。

这兔子明明在白日还是好好的,晚上就被烤了,她替枕清大为不满,高呼道:“大胆!这位陇右来的王闻礼真是大胆!竟敢把皇后殿下所赐的兔子给烤了,这乃是御赐之物,他杀了烤了也就罢了,甚至还敢拿到皇后殿下面前炫耀,这不分明是明晃晃的挑衅!”

另一位宫女也跟着附和道:“是啊,陇右果真是多粗鄙之人!皇后殿下,你就不怕吗?”

“一只兔子而已,怕什么?”枕清唤人把那只兔子拿过来,她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这烤兔子的技法熟练,随即扯下一只兔腿。

宫女们面色大惊,枕清咬下一口,品尝了味,平静道:“好吃。”

“还没试过毒呢!”宫女急声道,“皇后殿下赶紧吐出来。”

枕清闻言笑笑,她放下兔肉,起身拿上披风,见宫女们匆匆忙忙要跟上她的步伐。

她忽然觉得心中烦躁不快,可她并没有怒气冲冲地发火,而是特别温柔地开口:“我出去散散心,不必跟着。若敢违抗我的命令,杀无赦。我想杀哪个人,圣上一定会答应的吧。”

这群人都是张宣晟为了保护她而选的,虽说保护,实则监视。

平常的时候,枕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今日她心情不好,便不愿意有人跟着监视她。

听到枕清如此说,那群宫女战战兢兢地面面相觑,她们跟了皇后殿下许久,到现在也没摸清楚枕清的脾性,不过知道她是说一不二的人,常常用最温柔的表情说最残忍的事情。

就是俗称的“温柔刀”。

她们几人到最后也没有跟着枕清出去,却也不敢隐瞒懈怠,转了个方向跟张宣晟禀告。

枕清独自一人走在旷阔平坦的岸边,看着芦苇荡,当即躺在地上,望着满天繁星。

她从来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即使来到了长安,感受到不同的风土人情,也成为了宫中之首,可她依旧是在雷州长大的野孩子。

地上冰冷,风际吹过,更是如此。直到手边传来一股温热柔暖的活物,才叫她会过远去的思绪。

那是一只灰兔,枕清只瞧上一眼,便缓缓坐起身子抱起那只灰兔,在手中抚摸把玩,颇有蹂躏的意思,不过动作很轻,很有分寸。

少顷,身前突然站了有一个人,枕清没有抬眼,便已经知道那人是王闻礼。

“下官送的那只兔子,皇后殿下吃得可好啊?”王闻礼问。

她今日喝了不少酒水,看得人不太清明,脸颊上浮起微微的红晕,她爽快道:“不错,味道甚好,下次封你当宫里的御厨。”

王闻礼突然畅快地笑了起来,白日刚送出去的兔子,在晚上就收到一只被烤死的兔子,换做旁人肯定觉得他这是在挑衅,可这位皇后殿下竟然没有这般想,甚至还尝了他送的兔子。

还要封他为御厨,果真是旁人不一样!

“御厨啊,御厨甚好,我这都督的职务都不及皇后殿下口中的一个御厨好。”王闻礼蹲下身子拿过枕清说中的灰兔,“再给殿下烤上一只?”

从前的王闻礼只是远远望上一眼枕清。枕清身份高贵,气度威严,一举一态都非常端庄,也非常地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也是这一次,他才发觉出一点不一样的枕清。竟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姿态,他迟疑,却又留恋。

即使这是圣上的妻,他也并没有觉得什么,自古以来,臣夺君妻又不是没有?

枕清摇了摇头,夜色太黑了,她脑袋晕晕乎乎,把身前的人看作了另一个人,入迷了眼,轻唤了一声:“江来听。”

王闻礼从未听过这个人、这句话,他疑惑地猜解枕清的话:“江来听?殿下不就在江边吗?也已经听到江水的声音了。”

枕清好似没听到他所回的话,固执地问:“为什么不应我,你是聋了吗?”

王闻礼困惑道:“皇后殿下,您喝多了。”

枕清倏地回神,她像是被皇后殿下这声刺痛,缓缓道:“是啊,我喝多了,就是想来听,听江水的声音。”

“我陪殿下一起听。”王闻礼坐下,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是他在腥风血雨的一生中少有的平静。

这也是他们两人在上一世唯一一次单独的见面,很可惜,之后再次见到,枕清已经忘了这回事,从未有过他的记忆。

而他喜欢枕清的事,也在这日被发现了。

张宣晟知晓后,急不可耐地要杀了他,又因种种缘由,最后也仅仅是怒不可遏地提醒他:“她是我的妻!她是我的妻!”

王闻礼面上无惧:“是圣上的妻又如何?”

张宣晟怒道:“你胆敢妄想,我会杀了你!”

王闻礼慢条斯理地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后来他越发留意枕清,喜欢看她任何模样,无论是开心还是忧伤,就好像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所以重来一次,到长安城那一次,他明明知道那就是枕清,明明知道她心有算计,却甘愿沉沦,唯有那一次,他才能让自己离她更近。

明知道那是荆棘丛生的野林,险恶难行的沼泽,可他依旧义无反顾地踏进去,即使浑身是血,也要沉浸在砒霜的甜蜜中。

可是枕清好似一点也不喜欢他。

是因为他曾经的小妾太多了?还是因为自己之前的手段太过残忍?又或者是她不喜欢他这般模样?

可最后的最后,他想,如果他比江诉更早认识枕清就好了。

而那次在春闱夜晚的江边,她所喊的江来听,会不会变成他王闻礼?

在下一世,他想要出生在长安,想要走在江诉前面遇见她,然后困住她,让她这一辈子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可眼中只有他的枕清,就不是枕清了。

他又想,他大概只会走前,笑说:“枕小娘子,我会烤兔子,你要不要庖人?”[1]

王闻礼恍恍惚惚回想这两世,他看向前方的仇羌,缓缓将目光落在江诉身上道:“仇羌武功绝非一般,你敢把这样不清不楚的人放在她的身边?”

话音正落,他突然吐出一口乌血,唇角挂着淡淡的笑容,自知气数已尽,他深深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长史,他口中含毒,现下已经咬毒自尽了!”有人大惊失色道。

江诉挥手,平静道:“安葬吧。”

有人来报,王闻礼死了。

枕清眉眼淡淡,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仿佛死的,只是一个过客。

良久后,屋内的人都已经离开,枕清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抬头望着灰蒙的天空。

原本纷纷扬扬的飞雪,好像停了。

注1:厨子、厨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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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围幅高深春昼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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