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四面绕山,从这里望向远处,一片绿色盎然的生机。
枕清坐在茶馆内的一隅,少顷后,一位小厮走到她跟前,恭敬道:“小娘子,主上有请。”
待陈琅走后,应钰在这个地方没待多久,就跟着盛松言离开了,打算去别处采采风。枕清便一直留坐在馆内,她站起身,裙摆跟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晃,她朝那位小厮微微一笑问:“你家主上是何时来河东的?”
“十日前。”小厮答道。
枕清听到回答,又问:“他曾是梅海底下的人,那么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直接手哪一块地方?”
小厮是见过大场面,饶是被这一番盘问般的询问,他依旧不慌不忙。他如实道:“我不知道,小的进来五年了,主上大概更早,接手的都是长安那边的事情,对于河东盐池、教坊,以及花阁是从未碰过,小娘子莫要误会。”
枕清微微勾唇:“他提醒过你,说我问你任何事,你都如实作答,对么?”
小厮答:“小娘子果真是料事如神,主上的确这么说过。”
枕清稍稍颔首,她在那些沸沸扬扬的谣言里,曾经还真怀疑过这所谓的二当家是梅海的孩子。
她跟随小厮走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她抬手推开门扉,看到陈琅正在点燃香火,漫不经心地注意他的神态,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随后道:“你换了一身衣服?”
陈琅回首,笑道:“是,那身衣服脏了,不方便见你。”
“可是我还是闻到了。”枕清走近,轻轻在他衣襟闻了一下。
陈琅的身形随着枕清俯身的动作变得僵硬,甚至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心慌,他眼睫在枕清看不到的地方猛烈震颤,呼吸变得极轻,嘴巴绷成一条直线,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与心悸。
他缓缓垂眸,对上枕清抬眸迫视而来的目光,顿时止住了呼吸,好像是入目不堪的事情被她所发现,而他在等着枕清宣判他的罪恶。
枕清缓缓支起脊背,声音暗藏浓烈地探究:“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
陈琅方才确实动手杀人,他睫毛忽地垂下,仿若是断翅的鸟雀,在她望过来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甚至有股豁出去的意味,可是他又不想以这种姿态来面对枕清。
“我杀了人。”陈琅声音带着不自然的后怕,“你怕我吗?”
枕清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摇摇头道:“我知道的,接手梅海这么庞大的产业,总是要立威的,二当家。”
陈琅突然也跟着笑了,好像又回到最初的样子,他松弛下来,诉苦道:“你可不知道,最近真是把我累死,整日面对一群马屁精和一群不服管教的楞头,一面虚与委蛇,一面盛气凌人。”
枕清淡淡听着陈琅的话,一直从长安开始说自己一路这么治理梅海底下的产业,直到河东盐池,废了不少功夫,腿都要走折了,口都讲干巴了。
好像是相处许多年的老朋友,某一天重逢,听着这些日子的不容易。
良久后,枕清问:“梅海呢?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他?”
陈琅坐在床榻上,脚倏地一翘,懒散地开口道:“不是符生枝么?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杀了符生枝的父母,符生枝报了仇,很正常。”
这话讲得非常没有感情。
这样的人,梅海会让他当二当家么?
而且,梅海的死对于陈琅来说,没有任何一点波澜,仿佛是最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陈琅似乎瞄到了枕清唇角小幅度地抿紧,察觉到以他这样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确实不合理,陈琅解释道:“我和这位梅海着实不太熟悉,我一直待在长安,而这梅海一直在管控长安以外的产业,所以......唉!”
陈琅仰天长叹,非常憋屈且无奈地道:“我之所以能当上这二当家也只是因为梅海看我行商有天分,给我一个二当家的头衔往长安一扔,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能安安稳稳地待在长安,谁知道他居然死了!”
说到此处,陈琅是异常憋愤,颇有指指点点的意思。
他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整个人疲软地躺在榻上,虽说非常的没有任何气质可言,但是他和枕清特别熟,自然没有任何顾忌,只是歪了歪脑袋,跟骂蠢猪一般。
“做了那样的事情还敢往陇右走,陇右是符生枝的地盘,他这不是纯纯找死么!搞得我这般的难做人,他手底下有那么多人,还有妻儿老小,总得吃饭吧,所以我就被迫上来了,赶鸭子上架,死马当活马医呢。”
枕清点了点头,指了指他,又收回动作,挑眉道:“所以你是傀儡喽?”
“这倒也不是,是我在管,但是我又不清楚这底下的账目到底是怎么样的,即使他们拿一本假的上来,我都发觉不了。”陈琅颇为无奈,“所以我说要分你,并非是开玩笑。”
之前答应得那么爽快,旁人或许会觉得陈琅蠢笨,把利益拱手相让,可只有这时的枕清才明白,这是陈琅开得太开了,只不过如果真的这般做,他底下的那些人大抵是不会同意的。
肉么,谁都不会嫌多。
陈琅笑着又道:“你也别怕,经过我这么几天的折腾,他们也不敢太放肆,起码不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太放肆。”
枕清揶揄道:“好大的威风啊。”
陈琅又是嘚瑟一笑,嘴巴咕咕哝哝说了一些其他的话,最后恰似说累了,安静地睡着了。
他是真的累了。
连日来的奔波,见到枕清的时候,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终于可以放下任何警惕,安稳入睡。
枕清待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才站起身,极轻地关上了房门。
小厮迟迟没有离开,一直站在门外,见枕清走了出来,目光生疏又胆怯地望着她,好像是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没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枕清略显迟钝。
她好像明白为何他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大抵是陈琅在她与旁人面前大相径庭。
小厮没有忘记今天的陈琅,活像是只看得见血的阎王,提着刀就往旁人的脖子上挥舞。起初以为陈琅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清贵公子哥,没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来河东的第一日,就把手底下的人都召集了过来,那些人拿出十足十的恭维语气道:“二当家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
陈琅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浮着的茶叶:“是挺该死的。”
众人神色一变,纷纷猜出这位是脾气怪异的公子哥,原以为一番巡查后就会离开此地,没想到他显露出自己的铁血手段。
他叫人呈上这几年河东盐池盈利的账本,那些人早就已经做好了后手,拿了一个虚假的账目递给陈琅,陈琅只是随后翻开几页,随后重重地把账本摔在为首那人的脸上。
陈琅端正漂亮的五官颇为精致,在这一群形形色色的年长者面前,更显得异常瑰丽,墨黑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屋内动了动,陈琅望着这群人,旋即笑了起来。
为首的那人在河东盐极有声望,就连梅海在此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他面上浮起怒意,听到笑声更是怒不可遏,他正欲大发雷霆,而陈琅身边的人往前迈了一步,腰间的利刃当即晃瞎了旁人的眼,满堂众人皆是鸦雀无声。
原来不是个废物蛋子,而是来磨他们的夺命鬼。
为首的人见状,面容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微微伏低身子,道:“二当家这是何意?”
“我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么?你们当真以为我是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么?世人皆传梅海是一等一的奸商,我看诸位比起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管当初梅海对你们是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这河东盐池落在我手里,我就要看到真正的账本,倘若再敢拿假账诓骗于我。”陈琅冷笑道,“那么,都宰了。”
为首的那人逐渐犯了难,正想说点什么,陈琅的白刃便已经刺进了对方的喉咙,满堂的人心中大骇,面色煞白,噤若寒蝉地跪倒一片。
他看到一群贪生怕死的人,嗬嗬地笑了起来,犹如一个疯子,他笑对众人道:“我虽然久居长安,但不代表我是什么都不懂的田舍汉,倘若你们再敢欺上瞒下,我要你们提头来见!”[1]
原以为这件事只是发生在第一天,可没想到陈琅脾气一日比一日盛,听到手底下有人不按时付工钱,每每从中与陈琅作对,而且提起了早已被人搅毁的花阁与教坊,甚至大言不惭地说要重新修建,不料这一句触及了陈琅的逆鳞。
“重新修建?把你送进去吗?”陈琅重复了一遍,那人见状不对,气氛诡谲得厉害,随即后怕地摇头,可陈琅早就没了好脾气,并没有让那人有机会开口说话,而是提起剑把那人抹了脖子,干脆又利落。
眼见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了下去,所有人又惊又怕,却也不敢如鸟兽作散。
陈琅恰似要杀红了眼,身上都染了鲜艳滚烫的血,还要继续动作时,手下急眼了,低声提醒还要见枕清后,陈琅才回过神来,堪堪停住了动作,可满身的血腥味怎么也散不下去。
当即沐浴焚香。
而陈琅的这份立威,真的是立到旁人的心底里去,以后谁还敢再陈琅面前放肆?
但又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真是不要命了,这位二当家就是从教坊中出来的,怎么可能还会让这些事情再发生。”
只有经历过痛,才知道那般滋味。
那位小厮头匆匆回想这几日,觉得自己像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一遭。他把头垂得低低的,眼睛却怯怯地看向枕清,枕清伸出食指抵在自己的唇瓣,又指了指里边的陈琅。
小厮不言自明地点了点头,目送枕清走远。
待外边没有了任何声音,陈琅旋即睁开眼,墨黑色的眸子哪里还有什么困意,他缓缓坐起身,唤了外边的小厮进来,小厮连忙应声推门而入。
陈琅略有头疼地扶额,语气不耐:“方才来的路上,她向你问了什么?”
小厮垂首,如实回答。
陈琅听完,挥退了人,随后想到了什么,又将人叫住,疲惫道:“以后再问你什么,你就说你不知道,让她来问我。”
小厮:“是。”
注1:
田舍汉:意思为“乡巴佬”、“土鳖”,用来贬低对方没见识,抑或是身份低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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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同道河东逢伊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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