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天明

往后的日子如流水般缓缓淌过。每日晨起赶路,暮至投宿,服药施针,运功调息。听长鱼舟挑剔客栈的菜肴粗劣,再捧着他递来的那碗冒着热气的骨头汤慢慢啜饮。

沈郁始终未能探明长鱼舟的来历,只知他要往单阳城寻一位故人。这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风流气度,偏生对自身过往讳莫如深。沈郁几番试探,都被他三言两语轻巧带过。

为着早日抵达,那素来嫌马车颠簸的懒骨头竟舍了官道,改走山间小路。

这日暮色四合时,马车停在了临水的山路边。因着行程耽搁,眼见入夜前赶不及进城,索性便在这山水之间露宿一宿。

四野新草初萌,河畔点点嫩绿融在夕阳的余晖里。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细碎的波纹,粼粼金光如龙鳞般闪烁。

长鱼舟懒散地踱下马车,对着眼前景致舒展筋骨,广袖一挥,倚在车辕旁,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水面。

沈郁瞥了一眼河岸,未等他开口,便已折了根树枝,削尖一头,径直朝水边走去。

残阳半悬山巅时,他涉水而立,独臂执叉,凝神静待。待最后一缕天光隐没,篝火已然架起。袅袅青烟直上云霄,三条肥鱼歪歪斜斜架在火堆之上。十四岁的少年独臂执叉,动作利落得令人心惊。

长鱼舟隐在马车阴影里静静望着他,眸色幽深。

半晌,他忽地掀起车帘:"林岸,你说那些名门正派的小弟子下山游历,都要做些什么?"

林岸正坐在车辕上雕琢一段枯木,闻言指尖微顿,沉吟道:"约莫是结伴游历,行侠仗义。或擒些宵小之徒,或与别派弟子切磋武艺,如此而已。"

"那盘缠从何而来?"长鱼舟斜倚车壁,漫不经心地追问。

"若功夫尚可,便去相熟镖局接些差事,捉拿些官府悬赏的毛贼,又或入山采药打猎。若是武艺不精的,便只得在客栈码头做些杂役,替人跑腿送信。不过——"林岸的刻刀在木纹间游走,他手下力道稍重,削下一片木屑,"若当真差到这般田地,原也不配下山历练。"

"若是终日徜徉山水之间呢?"长鱼舟话刚出口便自嘲地摇头,"不妥。下山本为历世情,观百态。若只顾寄情山水,与寻常游赏何异?"

他的目光复又落在河边采野菜的少年身上。沈郁正蹲在浅滩处,单薄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长鱼舟眸色渐深,半晌低语:"或许从一开始,我便想岔了。"

暮色渐浓时,沈郁攥着一把灰绿色的野草回到篝火旁。他在清澈的河水中反复漂洗,仔细甩去水珠,而后郑重其事地将野菜铺在烤鱼上,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长鱼舟从容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快步走近,眉峰紧蹙:"你这是做什么?"

"加点野菜。"少年仰起脸,"一个老渔翁教我的法子。"

长鱼舟盯着那团可疑的绿色,喉结动了动。最终他只是轻叹一声,伸手接过烤鱼:"还是让我来吧。"

长鱼舟将那些杂草仔细挑拣,只留下几株可食的嫩叶。他取来溪边洗净的青石板,用匕首将野菜细细切碎,均匀撒在烤鱼上。刀刃与石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以前...都是这么吃的?"长鱼舟状似随意地问道,手上动作未停。

"嗯。"沈郁盘腿坐在火堆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像是在偷师学艺。

长鱼舟将盐巴细细撒在鱼身上,火光映照下,盐粒如星子般闪烁。他顿了顿,又道:"你离家这么久,要不要给师门或是同伴捎个信?"

沈郁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仍低垂着眼帘,跳动的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不必了。"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柴火的噼啪声盖过。

长鱼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伸手:"把盐递我。"

不多时,裹着野菜的烤鱼开始滋滋作响,鱼油滴落在火堆里,激起一阵香气。长鱼舟往旁边挪了挪,给林岸腾出位置:"过来坐吧,鱼快好了。"

林岸沉默地走来,盘膝坐在篝火旁。他手中握着那个未完工的少女木雕,目光却直直地盯着火焰。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锋利的阴影,那双低垂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竟映不出半点光亮。薄唇紧抿,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

但若细看,会发现他的五官其实颇为清秀,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只是那冷若冰霜的神情,硬生生将这份温润化作了疏离。

沈郁不自觉地又往长鱼舟那边靠了靠。

虽然林岸是长鱼舟的贴身侍从,但沈郁对他的戒备却远甚于对长鱼舟本身。林岸武功高强,在江湖上虽非顶尖,却也是能独当一面的高手。更让沈郁不安的是,林岸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总带着复杂的审视,甚至暗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敌意,让他如芒在背。

"咔嚓"一声脆响,长鱼舟用匕首轻轻敲开烤鱼表面的野菜壳,打断了沈郁的思绪。他接过长鱼舟递来的鱼,低头咬了一口,随即惊讶地抬眼。

焦脆的鱼皮在齿间碎裂,鲜美的汁水瞬间涌出。咸香的鱼肉与野菜的清香在舌尖交织,余味绵长,竟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林岸进食如风卷残云,转眼间便将烤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他起身离去时,衣袂带起一阵微风,搅动了篝火旁凝滞的空气。

长鱼舟与沈郁相对而坐,头顶星河倾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与柴火燃烧的细碎声响交织成曲。

长鱼舟吃鱼极慢,舌尖灵巧地挑着鱼刺,眼角余光却不时瞥向身旁的少年。只见沈郁已将整条鱼吃得干干净净,正用一方素帕细细擦拭指尖。那件前些日子在成衣铺随手买来的绛红色冬衣套在他身上,鲜艳得近乎刺目,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夜里寒气重,"长鱼舟吐出半根鱼刺,轻声道,"你先回车上歇着。"

沈郁端坐不动,只是摇头。篝火映照下,他常年苍白的脸颊竟泛起些许血色,一双眸子黑得纯粹,仿佛将整片夜色都凝在了眼底。长鱼舟恍惚想起,若是长生在此,那双眼必定是流光溢彩、笑意盈盈的,绝不会如此沉寂。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夜风里。长鱼舟将吃剩的半条鱼扔进火堆,火星四溅又转瞬湮灭。他起身时唇角微扬:"走吧,该歇息了。"

车厢算不得小,容三人共眠却算得勉强。长鱼舟从暗格中取出一床锦被递给沈郁:"暂且将就,明日便能进城了。"少年低垂着眼帘接过,指尖在柔软的被面上无意识地摩挲。长鱼舟不再多言,自顾自地整理好被褥,倚着车壁合上双眼。

夜色渐深,风声呜咽着从车缝钻入。沈郁拥被而坐,目光落在车厢角落的阴影处。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心事,在黑暗中愈发沉重。

子夜时分,料峭春寒渗入骨髓。长鱼舟在睡梦中蹙眉,无意识地朝对面望去——本该蜷缩着少年的位置,此刻只余一床凌乱的锦被,在月光下空荡荡地凹陷着。

他睡意顿消,猛地直起身子,在幽暗的车厢里怔然出神。

一个孩子,衣衫褴褛,满身伤痕,既不急着寻亲,也不曾写信报平安,风餐露宿的本事却娴熟得惊人——这样的孩子,哪里像是出门历练的世家子弟?分明是个漂泊无依的孤雏。

长鱼舟自问待他不薄,本以为他不会走,至少不会走得这般决绝。可缘分既尽,人家宁可啃草咽土也要离开,强留反倒无趣。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马车角落时,心头骤然一紧。

他曾为那孩子置办的冬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角落,一件未少。最上面还压着一块粗布,布上歪歪扭扭地爬着几行字。长鱼舟挑灯细看,只见上面写道:"来日若尚有命在,赎命大恩,必当涌泉相报。"

"若有命在?涌泉相报?……死崽子。"

长鱼舟气极反笑,可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他攥紧布条,眸中暗流翻涌,须臾之后,猛地从箱底翻出一块扁平的水晶圆片攥在掌心,面色阴沉地跃下马车,身影转瞬便被夜色吞噬。

另一边。

沈郁赤足踏碎一地斑驳月色,身影如孤鸿般掠入幽邃山林,步履仓皇却不敢有半分停滞。

枯瘦的枝桠在寒风中簌簌作响,稀疏叶影间漏下的月光像破碎的银屑。他在嶙峋山石间辗转,最终攀上悬崖,蜷进一道狭仄岩缝。

洞穴逼仄如棺椁,夜风裹着初春的凛冽从石隙间灌入,化作无形刀刃剐蹭着肌肤。他抱膝蜷缩在角落,残存的内息抵不住透骨寒凉,连神智都冻得发僵。

长鱼舟的看守形同虚设,若要逃离,本有千百个时机可循,他却总在踌躇。那个赠他热汤的男人眉目间沉淀着的深意,他始终未能参透。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留。

尝过暖粥温汤的滋味,便再难咽下风雪裹腹的苦楚;受过半分温情,便再不甘长路独行,孤苦伶仃。

而他注定孑然之身,又何必饮鸩止渴。

长夜漫漫,他倚着沁凉的石壁呵气成霜。白雾刚凝便散,如同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困意如潮水袭来时,心底忽然浮起个荒唐念头:此番别后,人海茫茫......

若此生再难相逢,该当如何?

他自欺这是恩情未偿的心结,却不敢深想"报恩"二字底下,藏着怎样的冠冕堂皇。

混沌中似已沧海桑田。他执剑走过繁华街市,千万张面孔如流水掠过,没有一双是记忆里盛着笑意的眼。

正恍惚时,洞口天光骤然被遮,多年刀头舐血养成的警觉令他猛然睁眼。

幽暗处立着道熟悉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却分明感受到翻涌的怒意。

沈郁心头剧颤,方才那些惆怅遐思骤然尽散,身体先于意识行动,竟在电光石火间爆发出惊人力量,如离弦之箭冲向洞外。

可足尖刚触到崖边碎石,整个人便陡然失重。

"小心!"身后的呼喊撕开夜幕。

可惊呼声追不上坠落的速度。

然而月光在眼前颠倒,山风呼啸着灌满衣袖,像一场迟来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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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今归否
连载中萧伶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