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
正院卧房里,帐中宁静无声,细小的烛火在轻风里轻晃,照出一点微弱而昏黄的光。祝回雪守在榻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罗扇。
一片静寂,卧房门悄悄打开了,虞静延放轻脚步走进,绕过屏风就看见这样一幅景象。祝回雪手拿着一把小扇,另一手撑头打着盹,秀丽的眉眼昏昏欲睡,帷帐里的小姑娘面容安恬,裹着锦衾睡得正香。
虞静延的心一下子沉静了下来,眸中悄然升起柔色,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捏住祝回雪指间的罗扇,然后一抽。
扇子被轻松取了下来,他放到一边,见她衣衫轻薄,此刻睡着了,身子似是冷了一般缩了缩。
就在虞静延从悬架上拿了件外袍,轻轻披在她肩头的时候,祝回雪睁开了眼睛。由于刚刚打了个盹,她眸中尚有迷蒙之色,在看清面前人后立刻变得清明。
“殿下?”祝回雪惊讶地脱口而出,回神后先是起身行了个礼,语调恢复如常:“殿下怎么过来了?”
按照惯例,他今日应该在苏良娣那里的。
“苏良娣身子不适,我便没有过去。”虞静延道。
“可是苏妹妹不舒服,不是更需要殿下相陪吗?”
她难得话多一次,虞静延听了却不舒服,反问:“王妃是在赶我走?”
“妾身不敢。”听不出他心情如何,祝回雪不敢再说什么,纵有再大的困意如今也散了。
虞静延瞥她一眼,没再说话,越过屏风走向书案。祝回雪想起什么,突然变得有点慌,跟在他身后加快脚步。
她先一步把案上摆着的书收了起来,虞静延看着她动作,目光里意味不明。二人四目相对,祝回雪站在原地僵直片刻,最后还是把手里的东西交了出来。
虞静延接过来一翻,是她从前写过的几本书,每一本的扉页处都写着四个飘逸的小字“归雪山人”。
这些书他都知道,正想放下,一掂却发觉重量不太对,像是多了一本。
虞静延抽出最底下放着的一本。这本没有书名,装订也还很粗糙,里面内容只写了一半,看来是她还没有完成的作品。
他面上喜怒不显,更让祝回雪心中没底。自她嫁入晋王府,他虽然没有在这件事上对她明确约束,却也没有什么支持的意思,看上去并不上心。诚如初桃所说,在这个世上,有几个男人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妻子行事出格,掩藏身份写这些东西呢?
祝回雪目色暗淡了几分,轻声道:“殿下不喜欢,妾身以后不会再写。”
“你很喜欢蒙州?”虞静延问。
“嗯?”祝回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茫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应该是看见了自己书里的文字。
她定定神,斟酌着答道:“蒙州山水风光壮丽,使人观之忘忧。若日后殿下有机会去,一定也会喜欢的。”
他去蒙州吗……
不像祝回雪走过了一大半大齐河山,自从懂事起,虞静延就被一个“皇长子”的身份绑在了玉京,二十几年间踏足过的地方也不过陇西、淮州寥寥几处,且大多时候是奉朝廷之命出外处理公事。所以,他似乎从未有闲暇把目光分给途中的景色,至于那些自然风光优越的怡人之地,也就更没有机会见识了。
与自己的妻子相比,他眼中的色彩显得那样寡淡平常。
虞静延比祝回雪高出一个头,看见她的眼睫不安地轻颤,如一对扑扇闪烁的蝴蝶翅膀。
他没继续这个话题,把手中的书本还回去。祝回雪很快接过收好,暗暗松了口气。
想起近日虞静央那边发生的事,她颇为担忧,问道:“听闻阿绥府上遭了刺客,当晚就报到了廷尉府,可见受惊不轻……殿下可去探望过了?”
虞静延应了,提起此事,眉宇间的柔和淡了下去。
公主府门前平白多出一具横死的尸首,虞静央亲眼看见,自是被吓坏了。毕竟是从小爱护大的妹妹,出了这样大的事,虞静延前去探望,不巧当时她心神不宁好不容易入睡,他便也没有打扰她,临走前吩咐了府上侍从,叫他们不必告诉她自己来过。
南江的细作混入玉京又被人所杀,一时还抓不出凶手,实在是件棘手的事。廷尉府查来查去不见进展,被虞帝斥责无用,萧绍沉默着旁观,最后说道:“我去吧。”
萧绍介入其中,虞静延放心了不少,有他在,虞静央的安全就不必担心了。
“不必担心,她没事。”祝回雪面露关切,虞静延望着她,主动说道:“昨日我去的时候,看见她的药碗旁边放着你做的蜜饯。”
既是放在药碗旁,那就是喝药时常常会吃的。祝回雪不由展颜:“阿绥喜欢就好,改日妾身再差人送些去。”
她双眼微弯,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鲜活俏丽。站在柔和的烛光里,更显得她眉眼灵秀,身条婉约。
最近有了新鲜杏子,正好可以多做一些。
祝回雪正思索着,帐中睡着的乐安似是发现了母亲的离开,不安地翻了个身。
祝回雪发现了,快步走到榻前安抚。半晌后乐安再度熟睡,她无奈地笑了笑,想起虞静延还在后眼中闪过挣扎,还是转过头看他,笑着道:“乐安近日脾胃不好,夜里睡不安稳,妾身恐怕离不得,现在天色不算晚,想来徐侧妃她们尚未就寝。既是苏良娣身子欠佳,殿下不如——”
“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的妻子往外推,任谁也受不了。虞静延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直接打断了她,祝回雪低着头,无助地攥了攥手边的帷帐,心中渐渐开始后悔。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她率先出声,试图弥补刚才说错的话:“是妾身错了,殿下……今晚要留下来吗?”
然而,虞静延没有接受她的服软:“不必了。”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毫不留恋地向外走。
“殿下怎么出来了?这……”
“去书房。”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祝回雪心中不由酸涩,露出苦笑。
她的身子受损,很可能已经没有生育的机会了。可一个皇长孙对晋王府何其重要,她做不到的事,只有交给其他女子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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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等到萧绍安排好新增的守卫布防,夕阳已经西斜。事了,他走进内院,沿着阁楼的一层层台阶拾级而上。
虞静央身子不好,而今又受了惊吓,萧绍以为她会窝在绥欢院里哪都不去,一问侍从才知她竟不在,而是把自己藏进了内院东南角的明月楼。
一直上到第三层,萧绍才在檀木花架后的角落里找到了她。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虞静央没有睡着,只是抱膝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兽。
长这么大,她怕是第一次看见那样血肉模糊的场面,到底是被吓到了。
萧绍心中不是滋味,走到她面前:“殿下,怎么躲在这里?”
他出了声,虞静央才发现他的存在,眼中尚有茫然,望了他一眼,复又低低垂下:“这里安静,没有人。”
杀死那个细作的凶手还没找到,在她的心里,现在可不就是没有人的地方最安全吗。
萧绍抿唇,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我的亲卫围住了整座公主府,只要有形迹可疑的人现身,他们立刻就能察觉到。”
偌大的阁楼点了几盏灯,正好控制在不暗也不亮的程度,暂时安定了虞静央不安的心。她听出萧绍话中的安抚之意,眼睛无措地眨了眨。
“可是……有人说凶手出自公主府。”
谣言已经渐渐平息下去,却还是传到了她耳朵里。萧绍眉峰蹙起,正想说什么,虞静央已经先一步开了口:“不是我杀的。”
第一个字说出口,她的眸子就禁不住红了,声音酸涩:“你相信我吗?”
她手指悄然揪住了他的衣角,就像从前闯了祸害怕时会拉他的袖子那样,是恐慌无助下才会下意识做出的依赖他人的举动。
萧绍心情复杂,终是没有躲开,对她说:“这种荒谬的谣言,没有人会放在心上的。”
连看见兔子受伤都要伤心掉眼泪的人,怎么会指使杀人。何况她身边现在没有一个习武的心腹,连仵作查验那个南江细作的尸首时都要感叹称奇的手段,在公主府根本找不出有能耐施展的人。
得到了他的回答,虞静央的状态渐渐平静了一些,下巴垫在膝前交叠的手臂上。
蜡烛静静燃了半根,萧绍正思忖如何才能让她自愿下楼,至少不要在这里独自缩着,寂静的环境里,虞静央的声音轻轻响起:“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萧绍知道她在问什么,目光移向她身后修葺细腻的砖墙,站了起来:“与廷尉府相比,我的人能查出更多灰暗处的线索。而且,这一案只有我经手,陛下和晋王才能彻底放心。”
处处为君王、为同僚着想,如此的恭谨无私,仿佛穿上官服站在朝堂上,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臣子。
难道……就没有一点私情使然吗?
“你与从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霜雪般皎洁的月光透过花窗映进来,虞静央望着他,那颗七窍玲珑心也短暂地生了锈,没过脑子的话语随着微动的双唇小声问出:“为什么呢?”
话音落下,萧绍竟一瞬间看回她,眼睛里压抑着不知何种情绪,好像有难以置信,还有愠怒。
许久之后,他说:“是不是必须永远是你讨厌的样子,你才可以安心?”
虞静央愣住,几乎是下意识就要问,而他还没有说完,咬着牙:“人人都可以问我为什么,只有你不能。”
望着他不甘又愤恨的模样,她终于回想起什么,那段刻意忽略的记忆又被吹开了表面的尘土,变得清晰起来——曾经离别的时候,她选择了最狠最伤人的话,把嫁给他称为“下嫁纨绔”。
可他不知道,那时她口中最嫌弃最厌恶的,其实是她从前最向往最期待的未来。
虞静央心一抽,哑声道歉:“我说错话了,对不住。”
萧绍几步靠近她,急切地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离开大齐,后悔选择了那人……
“我……”
虞静央别过脸,“这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萧绍突然激动起来。
在虞静央略显错愕的注视下,萧绍后知后觉回过了神,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眼中执拗的光也暗了下去。
重要吗,不重要?
“你当时说,不喜欢无用的纨绔,现在又说不重要……其实,你根本就是腻了吧。”
萧绍忽而感到一阵无力,仿佛多年的经营谋划都在今日付诸东流,什么成果都没有看见。
他声音低哑:“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不会再喜欢了。”
是啊,不重要了。
萧绍心中再也没了希望,向后退了一步,袖子却被拉住了。
他猝然回头,看见月色澄澈空明,与柔暖的烛光交杂在一起,窗前花枝摇曳。虞静央急急站了起来,眉头委屈地蹙起,涩声道:“萧绍,你不能这样冤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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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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