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的破风声，响亮清脆的啪的鞭声，还少年人的闷哼声，以及声线浑厚但气短虚浮的中年人猖狂的笑声，反反复复，现在已是第十下。
钱书印左手拨动算盘，右手执笔在账本上写下一串数字。
“李庄款项，共计一千两百三十五金。”
他每算完一节，就朝屏风报数。屏风内恍若未闻，依旧持续方才的响动。钱书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又拨动起算盘，咔哒咔哒。
咚咚咚，房门被敲，有伙计在外问钱员外现下可否方便。钱书印瞧了眼屏风后坐在椅子上大喘气的肥胖身影，他搁下笔，拄拐开了门。
“家父在忙，可有要事？”
伙计安分低头，双手叠在腹部，不紧不慢道：“鹤知先生请钱员外去九楼，劳钱小爷转达。”
“你且等等，”钱书印合上门，走至屏风后，恭顺道，“父亲，鹤知先生派人来请您上去。”
又是一记鞭声。
钱书印拧眉，用拐杖敲了敲屏风底部。“父亲，鹤知先生有请。”
“他妈的，老子又没聋？”钱百利说完又狠狠甩下一记鞭子，呼哈呼哈地喘气，他张开双手，让随从整理好衣装后，从屏风内侧走出。钱百利的三白眼萎靡空洞，眼袋乌青比眼睛的三四倍大，上眼皮浮肿无力搭在眼上，整张脸异常红润，连带着耳朵都红彤彤的，恍惚间以为是蒸笼里刚出炉冒热气的猪头。
“都算好了？”他看了眼桌上了账本又看了眼钱书印，语气满是不信任。
“是，父亲，账已全部核算完。”
钱百利捡起账本随意翻了翻，丢回桌上，眼珠子一转，道：“你再对对，要是有错漏老子唯你是问。招财进宝，随我走一趟。”两个身材魁梧的仆从从屏风后走出，一前一后分别是招财和进宝。
钱书印应下，等他们离开后，他坐回椅子，拿笔在账本上添字，账目自然是没有算完的，钱百利心思不在这，自然看不出来。屏风后又一阵窸窸窣窣，走出来一位面色苍白五官秀气的少年郎。少年郎每走一步便倒吸一口气，他拖着步子，缓缓走到圆桌旁，伸手撑在桌上，讥讽道：“你猪爹都走了，还算呢，大少爷？”
少年郎扶桌的身子在轻微颤抖，手腕处的赤红的勒痕如同毒蛇缠绕。钱书印默不作声，继续执笔写字。
少年郎见他不理会，索性直接扯过账本，钱书印及时收笔，因而没在账本上划下一道。少年郎看着账目，把钱书印之前报过的数字又一条一条报了一遍，越报他越激动，整个人摇摇晃晃，钱书印想伸手扶住他，却被人一把推开。哐当，少年郎颠倒在地。
钱书印上前，却被他大声喝止。
“别过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这种伪君子比那肥头大耳的畜生更让人恶心！”
钱书印闭上眼，做一个深呼吸，道：“忘东，把账本还我。”
“做梦！我不仅不还给你，我还要把它毁了！”
“你别做蠢事！”屏风后又跑出了一个与忘东年龄相仿、模样有四五分相似的少女，叫怜香，她搀扶起忘东，“你还不知道小爷为人？和小爷犟什么。别犟了，把账本给我，给我！”怜香见忘东不配合，直接夺过账本，然后递给钱书印，温顺道，“给，小爷。”
“家父最近在楼里常和什么人打交道？”钱书印接过账本，放回桌上。
“你还敢问这些？”忘东不可思议，他说完崩溃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怜香搂住忘东，拍拍他的背，回道：“小爷，是高回顺。”
“多谢怜香姑娘，”钱书印从荷包里拿出两锭金子，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瓮，递给怜香，忘东挣扎不让怜香接下，钱书印又补充道，“想想，万一哪天风水轮流转，轮到你们得势了，还能向我报仇不是？用吧。”
怜香接过，她扶着少年回到屏风后。
湖面水雾笼罩，朦朦胧胧。这雨，怕是又要下上好些日子了。钱书印翻开账本，继续打算盘。
又过去了一刻钟，钱百利派人通知钱书印准备离岛。钱书印到一楼后，小厮已经备好软轿，就等钱百利。再过一刻钟后，钱百利坐轿子从九楼下来，由人搀扶换到了另一顶轿子，他们一同下山坐船离开。
岸上站着一排骑马捕快，等到钱百利和钱书印从船上下来，捕快也下马，围上前来。
“今日有人于公堂击鼓状告钱员外买凶杀人，还请员外随卑职走一趟。”
钱百利听到此言，挤眉弄眼，嘴张得老大，露出上排俩金牙，他十分夸张啊了一声，疑惑道：“张捕头莫不是搞错了？钱某为人坦荡，日月可鉴，如何做得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钱书印见他的表现，便知他早已知情，估计鹤知先生方才叫他就是为了此事。
“卑职自是知晓员外为人，奈何事已至此，卑职也是公事公办，还望员外莫与卑职为难。”
钱百利挑眉倒吸一口气，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呼气，道：“罢了，清者自清，你且带路。”
公堂门前挤满了围观百姓，捕快拿刀吼了两声，勉强让出一条单人通道来。堂前跪坐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钱书印瞧背影，一时没想起是谁。
“是他！是他！大人，就是他！他指使民女下毒！”秦双儿跪走几步，磕头。
“冤枉啊，大人！”钱百利扑通跪下，言辞恳切，说他此次为了盛宴忙得焦头烂额，先不论投进去多少金银，光是采买就是耗费不少精力，就算不论功劳也有苦劳啊，怎么还有人是非好坏不分栽赃嫁祸于他，真让人心寒，请知府大人做主。
知府大人按按太阳穴，差人给钱百利上了一条太师椅，请钱百利坐下。然后把方才秦双儿的供词递给钱百利。
钱百利接过状纸后，唰得站起身，双手一直颤抖，他看看知府大人，又看看跪地的秦双儿。
“双儿姑娘，钱某与你无冤无仇，何故如此污蔑诽谤？你怎能空口无凭、信口开河？”
秦双儿撩起袖子，把伤痕累累的前臂全展现出来，啐道：“呸！肥猪！这，这，这——全拜你所赐！就为了逼迫民女下毒杀人！怎区区几日，你就如此健忘！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钱百利你坏事做尽不得好死！”
“你你你！”钱百利嘴唇抽动，他摆袖朝知府大人拱手，“大人，冤枉啊！万万不可信她一面之辞。只是——”钱百利欲言又止，唉声叹气。
“员外不妨有话直说，本官定当公正断案。”
“大人，钱某原是顾及双儿姑娘作为妇道人家的颜面，本不愿提起此事，可如今我若是再不提，恐真成了阶下囚！”钱百利看向秦双儿，“双儿姑娘，那日是你故意勾引在先，这分明——分明只是你情我愿，如何谈得上逼迫！”
秦双儿听到这话，张牙舞爪朝钱百利去，但被衙役按住，动弹不得。
“狗屁！大人别信他！他胡说！”
知府大人拍了惊堂木，让钱百利继续。
“二月十三日上午巳时，下官在醉月轩同秋氏商行东家秋樊洽谈合作事项。巳时五刻，洽谈结束，我送秋兄下楼。等再返回包间时，双儿姑娘脱衣解带，自荐枕席，难得风情。于是你情我愿，共度巫山**，哪来的胁迫？”
“你胡说！”
众人看向秦双儿，秦双儿杏目闪着盈盈泪光饱含怒意，红唇半咬贝齿微露，确有几分姿色。在场之人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眼巴巴地望着钱百利等他继续说下去。
“大人，钱某事后原是给了双儿十两白银当作补偿，哪成想——”钱百利卖了个关子，看众人反应，知自己还是占尽上风，从容不迫道，“她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两黄金！甚至反过来威胁钱某，若是钱某不给，她就告钱某奸污！起初，钱某念及妇道人家名声为重，本想自己咽了这哑巴亏，可事到如今，真要是被污蔑担下罪名，将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大人，钱某当真冤枉，就算错，也只是错付心意，哪里谈得上买凶杀人？！还望大人明察！”
“秦双儿，本官问你，钱员外所言是否属实？”知府大人问。
秦双儿的头同拨浪鼓般猛摇：“不，不是这样！……他胡说！他胡说！是他威胁民女！是他把夏利草和歧草塞给民女！他还要打死民女！他说谎！他说谎！民女根本没有向他索要五十两黄金！”
“双儿姑娘可真是让人大开眼见，钱某之前真是看走了眼，竟然认为双儿姑娘为人老实？钱某若是没把五十两黄金给你，你兄长秦鸿周焉能安然无事从东常赌场回来？”
秦双儿心头猛地跳了一下。
“秦双儿，五十两黄金，你收还是没收？”知府大人道。
“不，大人，民女真的没收！”
“你兄长此前困于赌场之事是否属实？”
“大人，家兄前段时间确实欠了赌债，但民女真的没有收钱百利的钱啊！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民女啊！民女真的没有说谎！”秦双儿一边说一边嗑头，额头很快就破皮，血淋淋的。
“大人，钱某确实想不通，明明钱某已经给了双儿姑娘五十两黄金，而且她兄长也平安归家，钱某确实已经仁至义尽，为何双儿姑娘反倒要污蔑钱某，其背后又是否有他人指使？大人公正严明，请大人还钱某一个清白！”钱百利跪在地上，也猛磕一头。
知府大人问秦双儿有何人指使，秦双儿只说没人指使，并且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但钱百利也声称自己句句属实，同时钱百利有醉月轩的伙计以及自己的仆从招财进宝作证。知府大人拍惊堂木，以故意投毒致死、意图栽赃嫁祸污蔑他人给秦双儿定罪，秋后问斩。
秦双儿如遭雷劈，失了魂魄似的瘫坐在地上，直到衙役一左一右驾着她的胳膊要将她带走时，她突然涌出了疯牛般的力气，挣脱束缚，直冲柱子。
明明近在咫尺的东西怎么如此遥远？秦双儿发觉腰间被什么环绕，然后天旋地转，轻飘飘地站回地面，鼻间有淡淡的松木清香，柱子已离她五步开外。
“大人，如此结案未免过于草率。”明钰揽着秦双儿道。
知府大人见她头戴斗笠脸戴面具，厉声道：“公堂之上岂容胡来？来者何人？还不摘下面具，速速报上名来。”
“钱百利买凶杀人嫌疑未除，他与哈姆老爷此次交易涉及金额一万三千三百六十六两黄金，只要希维族人死了，钱百利就能省去开支。为钱杀人，又为何做不出来？”
当明钰说出交易的具体金额时，钱百利与钱书印皆是一愣，钱百利冷脸，眯着小眼死死盯着明钰，钱书印则收起看热闹的神色，若有所思地打量明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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