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里,萧淮瑾抱了五姑娘坐在椅子上,听萧三娘与他细谈萧清落的事情。
五姑娘在大伯的怀里有些不敢动。
这伯伯长的有点像爹爹,脸上却又多了几分风霜与威严,总叫她觉得有点怕怕的。
“今儿多亏了大姐儿,那孩子才算保住。”萧三娘提了提精神,瞧着萧淮瑾的反应:“我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个做爹的,对大姐儿打算出家一事有什么看法。”
提起这个,萧淮瑾神色黯淡下来,母亲问这话是何意?明明前几日已经答应他帮清落寻么人家了。
“母亲,儿子对她的打算,自然是成家立业,相夫教子。”
萧淮瑾本还想说,这就是女儿家该有的归宿,但这话他不敢在萧三娘面前说。
“可她本意并非如此,”萧三娘道:“想必你也知道,那丫头身上有常人没有的本事。”
萧淮瑾没法反驳此事,他默默地垂着头,大手兜在五姑娘面前,接住她咬碎的糕饼屑。
萧三娘继续说:“我瞧她是个有想法又有决心的孩子,若不叫她去,总是耽误她一生。”
她年少时没有家人庇佑,总有人试图规训她,掐灭她。
她的抗争也只有很少的得胜,绝大部分时候,也都是无奈地屈从于现实。
将心比心,她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孙女也因为无力抗争而不得不屈服,虽然他们做长辈的本意是想她好。
萧三娘想,就让自己的孙女替代自己享受有人在身后支持她的幸福吧。
日后她若后悔了,想要还俗了。
自己便举力为她立个女户,不管怎么样,总是能安稳过日子的。
于是她很明确地向萧淮瑾表达了自己对萧清落的支持。
五姑娘吃完一个小糕点,按理得喝一口水了。
可是看见伯伯好像被祖母训斥了,瞧他神色那般严肃,五姑娘也不敢乱动。
萧淮瑾将手里糕饼的残屑凑到她小嘴面前,示意她继续吃。
五姑娘抬头看了看萧淮瑾,只好默默地伸手,两根胖乎乎的小手指慢慢地将一块块碎屑捡起来送入口中。
萧淮瑾瞧着这般乖巧的侄女,霎时间酸了鼻头。
“娘,清落也是儿子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她像小五这般模样的时候,就天天粘着我叫爹爹。如今叫我怎么舍得....”
他如何不晓得成全,一切装作漠视都只是因为不舍。
萧三娘也甚感悲戚,她叹了口气:“是啊,当年你离家,为娘的心也好比被剜去一块,可也不得不让你走,唯愿你远远地走,高高地飞......”
萧淮瑾:.......
娘啊,您老简直是诛心啊!
历经一番长谈之后,萧淮瑾终于离去。
没人注意到昏暗烛光下的这个中年男子,脚步怔忡,背影落寞。
因为屋中人的注意力都被五姑娘给吸引了。
她等了好半晌,都快要睡着了,大伯才将她放到地上。
五姑娘扶着高高的桌沿,去够茶盏。
个子不够高,她还知道踮着脚尖往上凑,竟真叫她够到了那杯碟。
眼瞅着茶盏就要摔了,萧三娘这才注意到,赶忙出手制止住:“乖乖,这么渴了?等着,祖祖叫人给你拿奶壶。”
马上就有丫环将一个两头尖尖中间扁圆的大肚子瓷壶端了进来。
这便是时下小儿们用的奶壶,二院里那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今儿用的也是五姑娘早就淘汰了收起来的。
五姑娘见这个奶壶是旧的,不是近两日深得她心的小勺子口的小猪头扁壶,摇着小手连连拒绝。
萧三娘使唤丫头:“去换来,我乖乖要那个小猪样子的。”
丫环赶紧重新换了来,五姑娘这下才肯好好喝水。
那小奶壶的壶口故意开的小,为的是防止小孩子一口喝得太多呛到。
瞧着五姑娘嗦着腮帮子吸水,大口大口地吞咽,显然是渴了,萧三娘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这小淘气,喝个水也要挑拣,还不是渴着自己个儿。”
五姑娘双手捧着奶壶,身子直往后退,靠在萧三娘膝盖上磨蹭。
萧三娘将她抱在怀里,好让她安生喝水。
晚上就只能喝这一小壶了,再多只怕要尿床去。
水喝得差不多,萧三娘再瞧怀里的小家伙,竟是叼着小壶口开始打起瞌睡来。
她索性拍着孙女,直接哄睡着了,放到里间的床上。
萧三娘吩咐丫环好生看着她睡觉,自个儿又转身出了房门。
先到萧子辰的卧房,督促他早睡。
随后又到另一间厢房,那是为安置六姑娘临时收拾出来的。
白日里找的奶娘也还算尽心,这么晚了还将小婴孩抱在自己怀里哄着。
那六姑娘刚出生不过半日,脸上还有些皱纹和黄气儿,瞧着瘦瘦小小的。
萧三娘扒着襁褓瞧了一会儿,心说这模样照她五姐姐可差远了。
走出房间,萧三娘吩咐王妈妈:“叫厨下多勤谨着些,平日给这位周娘子多做两顿饭。”
王妈妈才应下,只听她又道:“那生孩子的也不易,你亲自去教她院里的丫头怎么熬补身子的汤药。另外近日别叫婆子靠近那院子。”
是人就免不了爱八卦是非,保不齐就有那婆子嫌三说四的,传到那院子的耳朵里,又要闹什么了不得的故事。
王妈妈一一应下,又故作叹气地笑道:“太太这般偏心,老奴倒要为三奶奶抱个不平。”
只听见刘妈妈继续说道:“同样是给您诞下孙女儿,三奶奶那会儿可没见您嘱咐得这般仔细。”
萧三娘一滞,抬手点了点王妈妈,脸上倒是轻松一笑:“你这老货,也只你敢同我提这些。我如今还愧不过来呢,我的五姐儿这样好,我偏等她满月了才瞧见,哎。”
王妈妈说:“别人不敢提,那是他们不懂太太的心,我却是知道。”
萧三娘好笑地问她:“你又知道什么了?”
王妈妈搀着萧三娘回房,伺候她梳洗,一面道:“三奶奶那边儿,不用人说,三爷自己照顾得好好的。这边这个,虽然二爷在时候爱使手段,瞧着可恨,真到了这时候,又是无依无靠的,太太是瞧她可怜。”
萧三娘梳了一遍头发,还是觉得疲惫:“你说咱们做生意那会儿,总比如今辛苦多了吧?我怎么老觉着如今更累得慌。”
王妈妈不置可否。那可不是?如今一大家子人,各个都过得风光,唯有萧三娘,子女辈还没操心完,又操心儿孙辈的事情来。
虽不劳身,却是劳心呐。
“太太今儿忙前忙后也累一天了,早些歇了吧。”
很快,正房里也熄了灯火。
萧三娘躺在五姑娘身侧,如今是冬日,五姑娘就像个天然小暖炉子,靠近她便觉得暖呼呼的。
月光逐渐将那圆乎乎的小脸蛋照得清晰起来,萧三娘觉得越是疲惫越是清醒,她摸着孙女的小头发,瞧她安稳地呼呼大睡,萧三娘不由得唇角带笑。
“乖乖,你是不是也瞧出来了,你大姐是个有福的?”
回应她的只有五姑娘呼噜呼噜的小鼾声。
“还有你那小妹妹,虽然出生时凶险,但好在一切无虞,她必也是个有后福的。”
**
萧清落终于得到了父亲的允准,同意她到那据说是出家人都很向往的南极山修行。
前提须得先与他约法三章。
头一个便是永不许与家中断绝。无论身在何地,身处何境,都须得与家人知晓。
第二件,如今萧子墨应考在即,为免扰了他的心境,萧清落须得等到来年三月再启程。
这些萧清落自然都好答应,数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这几个月。
至于第三件事,萧淮瑾却是愣愣地沉默半晌。
萧清落不由得主动发问:“爹爹,第三件事是什么?”
萧淮瑾再回神,眼中竟有了两分浑浊,他缓缓地说:“...闺女,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爹娘都在等着你还俗。”
这些日子他逐渐理解了萧三娘的话,子女要走自己的路,做父母的再不舍也得让他们走,惟愿走得长长远远,没有牵挂。
可他终究是自私了一回,要让闺女带着牵挂走了。
萧清落原本是有几分高兴的,能得到萧淮瑾的让步,说明她真的可以出家修行了。
可听见父亲这般说,她那颗原本坚定不移的道心狠狠动摇了一阵,愧疚和歉意将她包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预想了无数种直面父亲、为自己争取的场景,也做好了面对父亲的愤怒的准备。
可真正到来的这一天,他却只说永远等她回家。
萧清落不明白,父母之爱子,究竟是有多么深远,才会令她这个顽固刻板的爹爹为她让步至此?
她唯有郑重地下跪,朝上座的萧淮瑾行大礼,这一世未能侍奉尽孝之歉,皆在那三叩之中了。
陈氏得知此事,哭着闹了几回,顾不得平日的端庄与体面,将萧淮瑾和萧三娘都埋怨了无数遍。
可萧清落心志坚定如斯,端的是冷心冷情,她这个做母亲的其实早已知晓,再闹又有什么用呢?
眼下又是萧淮瑾的假期将尽,她跟着回北地,见不着萧清落出家,便只当她是在宛州老家嫁了人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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