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德莉亚开始留意起那些陌生面孔。
街道上的埃拉城人不断增多，灰袍黑发，身上戴着重重珠宝首饰。也许这对于富产矿物的他们而言只是正常的装饰品，但对于无因城人民而言还是过于惹眼。
起先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来，几个月后他们的穿着和发型已经渐渐接近了当地居民，再后来只能凭蜂鸣一般的口音来辨认。
班上来了一个埃兰城转学生兰德，不爱讲话，平时总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教室最后，表情冷淡，似乎不愿理睬所有人。
最近埃兰城人大面积到来，流言四起，多多少少增添了点怨气，因此班上的同学也不太愿意主动和她搭话，像是在替两城暗中较劲。
但她其实是很是友善，卡德莉亚有一次不小心将笔记摔落在了地上，还是兰德主动帮她捡起，将她的心情烘得暖暖的。
兰德的妈妈经常来学校看她，每次来都会和院长说很久的话。卡德莉亚坐在窗边总忍不住偷偷听，书页久久停留在原处，因此没少被教师责罚。
责罚归责罚，新鲜的对话还是忍不住去听。
兰德的妈妈是个有些沧桑的女人，眼神疲惫，面颊也有些凹陷，脸上却一直堆着笑容，似乎只要笑了生活就会好过几分。
听穆娜说那人和她一样也是偷偷混过来的，和她住得不远。她早年丧夫，和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
埃兰城社会并没有什么妇女协会，而且对中年女人极不友好。是以她从早工作到晚，赚到的钱也只是堪堪糊口。
今天放学的时候兰德主动和她说了再见，笑容有些羞涩，彻底打破了先前对她的印象。
她决定以后要多和兰德搭话，主动与她建立友谊。
卡德莉亚目送她离去，这才将书籍塞入包中，走到等待多时的穆娜身边：“我们走吧。”
穆娜挑了挑眉，倒也没说什么。
寒冬已过，无因城人已经换上了色泽鲜艳的春装，因满城新绿而容光焕发。
只是看着心情就好了起来。
原先预料的战争并没有到来，两城人民相处得也还算融洽。
埃兰城人开始在这里工作、购置不动产，他们的子女也进入了当地学校。至少从表面看，一切都在朝着和谐的方向发展。
“还不快滚！”小巷中突然传出了一声怒吼。
卡德莉亚心头一惊，和穆娜对了个眼神后，决定直接离开。
虽然她这段时间学会了很多使用短刀的方法，勉强能够防身，但是遇到这种中气十足情感充沛的未知角色，夹着尾巴走才是上策，等安全了再跑去找治安员，也比拎着两把短刀上去要强。
二人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晦暗的小巷，尽可能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建筑间的暗色空隙散发着独特的吸引力，卡德莉亚强忍去看上一眼的**，直挺着身子往前走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二人刚走到巷子口，就听得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黑影随之而来，和她们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三人皆是大吃一惊，等回过神来才去看那黑影的面貌。只见那人身上沾着尘土，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脑后，双手颤抖着在地面上摸索，拼命地想要站起身。
卡德莉亚将手伸入她的臂弯，手臂猛一用力，将她从地面上缓缓捞了起来。那人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靠在她的身上，连连搀扶了好几下才站稳。
“兰德？”穆娜突然走近，面色凝重，说出来的话语将卡德莉亚惊得面色全无。
她慌忙低头去看她的脸，只见到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和一张苍白痛苦的脸，若是没有穆娜的提醒，卡德莉亚根本不会将这人与兰德联系在一起。
她遇见了什么？
卡德莉亚壮起胆往小巷里看了一眼，几个黑影快步走出，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杂乱的鼓点，将她的心敲得愈发忐忑。
几张镇定的脸从昏暗之中浮现出来，最前方的一人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面容艳丽冷酷，衣着华贵考究，倒是一眼便能看出她身份不凡。
她的身后站着几个同龄人，或冷淡或趾高气扬，似乎一切事不关己。
卡德莉亚怔怔地看着她们，突然觉得其中一人格外眼熟，似乎和……莱利有点像。
深棕色的短发遮在脸颊上，又戴着副细窄的黑框眼镜，将面容挡住了一大半。皮肤苍白，浑身散发着一种漠然又冰冷的气息。只不过穿着和平日里见到的莱利完全不同，与身边人如出一辙的衣着风格，并非家境清寒的莱利所惯有。
卡德莉亚正想仔细瞧瞧，那人却丝毫不给机会，转身跟着她们离开了，只留给她了一个可供无限遐想的背影。
她在脑海中思考了很多种可能，直到身边人清晰无比的呼吸声将她从思绪中拽回。
卡德莉亚连忙低下头，兰德的眼眶红红的，整个身子都靠在她的肩膀上，似乎丧失了所有力气。
“先回我们家。”穆娜走到另一面架起她的身体，和卡德莉亚一起走走停停地到了家门前。一路上没少被好奇的视线注视，虽然全无恶意，但难免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忽视满地野花。
卡德莉亚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把黄铜钥匙将门打开，转身说道：“请进来吧，兰德。”
“怎么了？”见兰德一动不动，穆娜轻轻晃了晃她的肩膀，揽着她走进屋内。兰德这才回过神似的，随着她恍惚地往前走去，宛若护城河中随波逐流的浮木。
兰德坐下来后依旧没有说话，直到卡德莉亚将一杯牛奶推到她的面前。
“听说来了无因城，生活就会好起来的，”兰德突然失魂般地说道，眼泪无声滑落，在脸颊上留下银光，“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现在生活不好，过几年就好了，换个地方就好了，等这些事情结束就好了。”
“原来都是哄我的。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早就知道了。”
卡德莉亚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飞快地答道：“不要这么说！”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戛然而止了，仿佛悬崖勒马。
兰德抬眼看看她，自嘲般地一笑，眸光暗淡，像是丧失了所有希望。
卡德莉亚看着她落寞的表情，心也沉甸甸的，灌了铅似的坠了下去。
她大概猜到了巷子里发生的事：那几个目中无人的纨绔女人仗着父母权势滔天，平日没少为非作歹。几人年纪轻轻，已经惹下不少祸端，是故孩童见到她们就跑，年长者见到就摇头叹气。
她们本就喜欢无差别地针对埃兰城移民，常常出言讥讽，今日见到兰德，也必定恶语相向，百般为难。
不清楚她们说了什么，但定是狠狠地戳了她的痛处，才会让兰德如此失魂落魄。
卡德莉亚愈想愈是气愤，但看着她这副模样，又只能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能说。生怕她情绪起伏过大，做出些冲动的举措来。
“兰德。”穆娜突然开口。
二人齐齐看向她，眼神中泛着一层困惑。
“平时和我们一起走吧，她们不会再来为难你了。”
房间内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兰德冷笑了一声，垂着眼说道：“这么有自信？”
“嗯。”穆娜答道，她向来少言，卡德莉亚早已习惯了她的风格，可是兰德却把这当作了对她的敷衍和强权。
她噌的站起身，白瓷杯子和桌面撞了个叮当作响。情绪上涌，双眼瞪得通红，兰德一边朝着大门走一边厉声说道：“我不需要！”
“兰德！”卡德莉亚瞪大了双眼，连忙站起来去追。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兰德猛地刹住了脚步，偏过脑袋轻声说道：“对不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们无关。”
眼睑低垂，面容因为逆光而看不真切。她飞快地走出了房门，衣袂翩翩，如狂风暴雨般将二人的挽留隔绝在了身后。
“我们是朋友……”卡德莉亚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声音骤降，似乎在害怕。
穆娜将手横在她的面前不让她去追：“给她一个安静的空间吧，我们介入太多了。”
卡德莉亚犹豫了一瞬，蹙着眉看着她远去。兰德走得飞快，一晃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二人偷偷地跟在后面，直到看到兰德平安地回到家中，这才放下心来，恍惚着往回走。
人群如潮水般忽散忽合，很快就将兰德的痕迹冲刷干净，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境，兰德的故事只在心中知晓，却似乎未曾在人间存在过。
卡德莉亚不经陷入了一阵恍惚，直到穆娜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视线从兰德消失的地方撕扯下来。
“不用担心，她会好的。”穆娜带着她走回了屋内，在身后合上了门。
卡德莉亚和她一起坐到了沙发上，整个身子深深陷了进去，仿佛所有的力量都被卸了去。
一开始卡德莉亚还在看着窗外，后来帘子被穆娜狠心地拉上，房间内霎时间变得昏暗无比，什么都看不到了。
卡德莉亚没有精力去站起来阻止，甚至都懒得说出来，只是伸出食指，在穆娜的腿上戳了几下。
“不想了。”穆娜握住了她的手，温热和以往千百次一样传了过来。
“不想就会好吗？”卡德莉亚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骨肉如钢铁一般坚硬，安全感油然而生。
“担忧不会帮助兰德，反倒会将思绪堵塞，连莱蒂亚女神的指引都听不到了。”
卡德莉亚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莱蒂亚女神为什么舍得让兰德受苦，她就不能让兰德轻松一些吗？”
微风袭来，将帘子高高掀起，又啪的一声落回原处。
“一切都是人类自己的选择，有些是来到这个世界前选的，有些则是活在人间的时候选的。无论什么选择都不代表坏。”穆娜说。昏暗中，模糊的轮廓动了动，她似乎看了过来。
“真的吗？谁会选择痛苦啊，大家肯定都会选择幸福啊。”卡德莉亚不太相信她的话。
穆娜轻笑着说道：“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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