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开春

“马上要开春了。”

姚儿听见长公主如是说。

帘子掀起一角,寒风裹挟无孔不入的细雪,送进车厢。萧玉倚靠着车厢,一张信纸在她掌心攥,迟迟没有打开。

姚儿向窗户外面望去,银装素裹的天地静默无声,簌簌落雪和呼啸而过的寒风是唯一的响动。她觉得春天还很远,但观长公主的神色,又觉得他们说的并不是一回事。

“冬天太冷啦。”姚儿轻轻抽出那封信,放在小几上,在萧玉诧异的眼神中把暖手炉塞进她手心,认真地嘱咐道,“长公主的身子还未好全呢,受不得冻的。”

姚儿在宫中住了些年月,年纪不大,还是小姑娘心性。寻常宫女没有胆子从主子手里拿拿东西,遑论是宫中寄来的密信。

昏迷以来,萧玉见过了太多世事无常。父皇驾崩,兄长之间反目成仇、拔刀相向,密友被流放,生死难料。

她也不再在乎那些所谓的规矩。

“你姐姐她……”

忽而收声。

姚儿抬头,清澈的眼眸中略有不解,叫萧玉的话一下子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了。

此话一出,姚儿着急忙慌,变了脸色,道:“殿下,蓉儿姐姐她怎么了?”

这段时间风餐露宿的历练原本已经让姚儿成长不少。然而一提起身在宫中的姐姐,姚儿就瞬间乱了阵脚,小姑娘的稚气又跑出来了。

“没什么。”萧玉面色如常,柔声安抚,“是好消息。玉蓉升官啦,等我们此行回去,姚儿一定会吓一跳的。”

不知为何,萧玉的话总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姚儿几乎是立刻就信了。彼时的她还不懂长公主眼底的慈悲,比久居佛山的那位先帝王更像是高台上的菩萨。

“升官?”姚儿被新奇的说法逗得大笑,“那可真是太好啦!”

她们离宫已经有一段时日,在路上的这段时间,姚儿也知道宫里不太平。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上的剑拔弩张和弯弯绕绕,后宫里一下子多出来好多位新主子的事传到她耳朵里,她一瞬间也明白了。

她还记得那日在冷宫,初见三小姐时,她被满眼的珠翠晃了眼睛。落魄的贵人被撵进了冷宫里,不过一日就卸下钗环,她原本以为三小姐会哭泣、埋怨,打骂下人泄愤。

宫里的人都是这样,高低贵贱分明,一层一层地打压下去,也不能说谁错了。三小姐和长公主是一样的,心肠好,不欺负人。

萃华宫那位跋扈的娘娘冲进冷宫的那天,是姚儿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对她而言高不可攀的贵人。

分明同在冷宫里,姚儿只觉得她和这些人隔着一层永远戳不破的膜,他们并不处在同一个世界,她只好同姐姐一同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冷风清清楚楚地送来叱骂声。

又说了会儿旁的话,有一搭没一搭,车厢里不那么安静,絮絮地有话语声。萧玉又说:“明日就到涿州,之后怕是比现在还要艰苦。”

姚儿眨了眨眼睛,起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养在萧玉宫中的这些时日,吃好穿好,活也轻松,十来岁的小姑娘,脸颊上终于有了点肉。等到看懂了萧玉眼底的怜惜,她说不出话了,眼睛有点酸酸的。

在十几年前,没有贵人搀她一把的时候,她跪在雪地里。

姚儿露出笑脸:“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啊,殿下。不必担心我,说不定在涿州,我还能帮上您的忙呢。”

萧玉默了默,不忍面对她天真的笑容,轻轻道:“那就辛苦姚儿了。”

姚儿以为她说了这么些话,身子乏了,手脚麻利地找出毯子盖在萧玉身上,关切道:“长公主歇一歇吧,路还远着呢。”

宫里近些日子是真不太平。

年前还风头无双的萃华宫如今看上去还是极尽奢华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近日无端透露出萧索。扫雪的小宫女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然而只是一瞬,便恍然大悟了。

选秀过后,许嫔再也不是后宫中惟一的女主人。许是妃嫔多了,分薄了许嫔娘娘的宠爱,偌大的宫门一下子冷清不少。

娘娘心里头憋着火,前些日子发落了一个手脚不利索的小太监,吓得下人们噤若寒蝉,再也不见前些日子的欢快氛围了。

许菲菲靠在美人榻上,粉白的一张脸被温暖的炭火照得微红。她鬓发散乱,偏头问身边人:“陛下昨天夜里歇在何处?”

贴身宫女怯怯道:“回娘娘,陛下歇在了……婉嫔那儿。”

如今正是武相次女武艺馨得宠的日子,风光无限,比起之前千娇万宠的许嫔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本以为娘娘会因此发怒,贴身宫女偷偷抬头,却发现许菲菲竟是笑着的。

“又是武家女。”

皆在情理之中。

贴身宫女心下惴惴不安,见那坐在许菲菲下首不发一言的女子挥了挥手,再瞧了一眼许菲菲,分明是默许模样,心下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般退下了。

许菲菲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看去:“你怎么看?”

“左右皇上的心是在您这儿的,与那婉嫔,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蓉儿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道,却是说进了许菲菲的心坎里。

“如今武相势大,婉嫔在后宫,陛下不得不小心应对,表面上疼宠些,都是权宜之计。陛下对娘娘一往情深,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许菲菲也觉得奇了。

她随手从冷宫捡过来的小宫女,瞧着也不如何出众,脸蛋尚且称得上一句漂亮,只是多年的风霜与劳作早就叫她失了那股子叫人疼惜的娇柔。好在脑子实在聪明,那双狡黠的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叫人惊艳的妙计。

蓉儿献上计策帮她留住帝王不止一次两次,许菲菲还是觉得不满足。她消磨着往日的恩情,自己也觉得厌倦。

她不再把萧瑜当恋人,应对之间也少了耐心和温情。系统版面上飘红的数字加剧她的恐慌,蓉儿的存在,让她安心不少。

她托腮看去,粉面桃花,眼如秋水。蓉儿被她养了些日子,皮肤好了不少,不再是一副吃不起饭面黄肌瘦的可怜相,许菲菲看了,满心欢喜。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许菲菲给葡萄剥了皮,也没人问为何隆冬腊月里,许嫔的桌案上居然还有葡萄,下意识见怪不怪了。

她把葡萄塞进蓉儿嘴里,蓉儿眉头一皱,她推了碗过去,“酸了?快吐出来。”

蓉儿把果肉咽下,方才就着刚才的话题回答:“奴婢可以为娘娘出谋划策,留住陛下一日两日不难,难的是让陛下心里一直有您。”

许菲菲附耳过去,蓉儿絮絮说了几句,叫她醍醐灌顶。

蓉儿从殿中退出,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

今年的冬天可真长,比起往年都不太一样。殿外扫雪的小姑娘向她行礼,恍惚一瞬,蓉儿看到了过往的自己。

她往小厨房去,许嫔主意多,又想出了新鲜吃食,得她盯着才好。她往天上看去的时候,灰蒙蒙一片。

蓉儿想到月前的自己,想到前往涿州的妹妹和长公主殿下,想到那日惊鸿一瞥的宋三小姐,又或者什么都不想。

登上马车时,宋可唯和蓉儿在看同一片天。

他们走得急,几乎只睡了一个囫囵觉,还怀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连话最多的宋新云都不发一言,宋可唯一直偏着头,脖子都快僵了。

她终于忍无可忍,猛地转过头时几乎听得见骨头磕碰间僵硬细微的响动。她没什么好脸色,瞪着萧烛道:“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萧烛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垂眼:“我没有。”

宋可唯捏了捏拳头,不知是推还是搀扶,反正是把萧烛送上了马车。他倒也顺从,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她原本还有些怵他,这个阴晴不定的萧烛叫她捉摸不透,真要动起手来她还打不过。然而相处不过半日,那点害怕在如影随形的注视中消解了,只剩下满心的无语。

说话时盯,用膳时盯,跟在她身后盯,连同她与武容华叙旧眼珠子也恨不得黏她身上。

当她用眼神制止萧烛时,他不是状若无辜地移开视线,就是朝她笑笑。

这太古怪了,她根本搞不明白萧烛到底在想什么。

宋可唯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又拿他没办法,只好撂下一句:“要看便看吧,随你去。”

终于上了车,宋可唯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临行前武容华来送她,宋可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正式地打量她。

她们尚且在京中时,锦绣华服,美酒佳肴,空气里都是少女的脂粉香。她们过着那样安逸的日子,没有什么事情要去忧心的。

华服虽好,也困住她们。

宋可唯是武将世家的女儿,幼时就拿得起刀剑。武容华更是尊贵之躯,身在内宅中,谁也瞧不出她心中惊人的抱负。

现下不是好时节,恰逢灾年,朝中动乱,桩桩件件事情撞在一起,天下不太平。宋可唯从高高在上的贵妃成了无名无姓的逃犯,武容华在一场袭击中销声匿迹,活跃在起义军之中受人尊崇的女大夫名唤“平姝”。

“比起之前,现在的我们的日子辛苦多了。”武容华安静地凝视她的面容,眼神似探究,似打量。

比起之前如何劝说都固执己见不肯回头的那个宋可唯,现在的她变化很大,如同脱胎换骨一般,重又回到了少女时期的聪明谨慎。

人的变化绝非一朝一夕之间,也难怪武容华话里有话,“不过我过的却比锦衣玉食地待在家里还要开心。你呢,卿卿?你看起来比之前瘦上好多,吃了不少苦头吧。”

宋可唯一怔。

“我其实也很高兴。”

高兴自己没有稀里糊涂地死在一个“玩家”的手里,高兴自己还有努力的机会。希望摆在她眼前,仿佛只要再拼命一点点,她不但可以活下去,还可以弥补之前所有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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