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杨突如其来地想,幸好沈云开没有冲进来抱着他。
沈云开确实没有抱他。
他冲进门时,手里拿着长鞭,照着陆杨的背上就是一下。
动作甚轻,但表情太过狰狞,吓得十六在墙角开始大声地背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陆杨轻易躲过第二鞭。
“性相近,□□......”
陆杨冲过去拽住他的鞭子。
“苟不教,性乃迁......”
陆杨把三千两从怀里掏出来。
“教之道,贵以专......”
陆杨觉得,他要是这会儿给沈云开跪下,八成就没事了。但他的腿实在直,为山上孩子们疲劳奔波的时候就从没跪过,此刻在山上给沈云开跪下,其实也不算什么,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人,还要什么面子。
但是十六率先替他跪了,一面跪一面背三字经,背得格外娴熟。
万丈峰上的人,谁没跪着背过百八十遍三字经,都不好意思说是沈云开的师弟。
在山上又当爹又当妈的沈大总管,手握长鞭,围着破布围裙,怒气冲冲地瞪着陆杨,把他上下扫了个遍,确认胳膊腿儿一应俱全,才拽了拽鞭子,骂道:“你他爹的还知道回来。”
陆杨看着这位不知道从哪个场子冲回来的师弟,有些心虚地把银票塞过去,清了清嗓道:“三千两,能撑一段时间吧?”
沈云开倒没怎么管银子,他拽回鞭子后随手一丢,上前仔细将陆杨上身摸了个遍,挨到伤处时,陆杨强忍着不动声色,但依旧被观察细致的沈云开看了出来。
沈云开脸拉得像被欠了八百吊钱,拧了一把陆杨的脸,皱着眉问:“又添了多少伤?”
“不重要。”觉得前路一片光明的陆杨,面对师弟的质问也能随口盖过去了:“我能在山上歇好几个月呢。”
“打住,你的经脉已经浸毒了,最好三天之后就给我下山救人去。”扳指里的风禅沉默地听了许久,突然发话。
陆杨扬起的嘴角突然又耷拉了下来。
沈云开注意到他的神态变化,本就拧住的眉头更加纠结了:“你坐下,我给你看看伤。”
陆杨顺从地将外袍褪下,再扯开里衣,露出精壮的、布满伤痕的上半身,腹部草率的包扎已然红透了,瞧上去惨不忍睹。
沈云开又看到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皱着眉头刚想开骂,又想起刚被塞进怀里的三千两银票,顿时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死死地咬着牙,一层层轻轻揭开包扎的布条时,指尖有些颤抖。敷药的时候,手里瓶子差一点没拿稳,多撒了些药上去。
所幸他特地为此人所制的伤药药性不刺激,陆杨并未察觉到师弟的情绪变化。
沈云开勉强稳住情绪,给他收拾好了最要命的一处伤口后,回头冲跪在墙角猛背三字经的十六一瞪眼,对方立马心领神会地爬出门炖药去了。
陆杨看看他,又看看他紧紧抿着的嘴,叹了口气。
“云开,其实我真的不累。”
仅这一句话,就把沈云开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板着的脸给说崩了,他死死拧着眉毛,死死拧着,却顾不住眼眶中滚下来的泪珠。
陆杨拍拍他的肩,发觉这孩子已长得跟自己一样高了,不能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了。
孩子大了,就有自己的主意,陆杨在想,要不要把扳指里前辈的事儿讲给他听。
谁知沈云开直接一把将他圈在怀里,环住他的同时,也不住地颤抖,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抖了又抖的话:“哥哥,就让我分担一些,好吗?”
带着哭腔的一句话,听得人心里一紧。
万丈峰最骄傲的小青年,什么时候这样委屈过。
陆杨想了又想,还是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背:“再过一段时间,我一定说给你听,行吗?”
先不管沈云开会不会相信扳指里能储存魂魄这回事,就是要先救那一百号人,都没法给他好好解释为什么他要积德......
沈云开埋头颓废一会儿,扭过头去,突然拽起陆杨的手,眉头的川字从未消散过:“你这扳指哪来的?”
陆杨一时语塞,扳指里的碎嘴魂儿风禅借机开口:“终于有人注意到老夫了,这场兄弟情深我算看够了。娘的,我怎么就没有个师弟拿来疼,我师父为毛只收了我一个人,真是可叹啊!”
陆杨闻言一把拽下扳指,在耳旁絮叨的声音顿时休止,他指着扳指,措了半天辞,才道:“那什么,我......”
沈云开不知在心里琢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盯着扳指,也不知心里琢磨了些什么,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入赘去了?”
陆杨刚编好的一串话顿时飞上九霄云外。
他无奈地戴好扳指,只听耳旁风禅那悠扬的一阵大笑,几乎要穿破他的耳膜。
自己这师弟的脑回路,实在清奇。
......
最终,他也没讲明白钱怎么来的。
风禅笑得太大声,陆杨找了根红绳把它挂在脖子上,防止心烦。
大师兄回家,算是件大好事,是以,就连闭关的几个师弟都乐呵呵地从水帘洞里头爬出来,说要辟谷的也不辟了,一定要回来吃这顿团圆饭。
沈云开为他炒了几个清淡的菜,单独搁在一小桌子上,其余孩子们十个一桌,足坐满了**个桌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开饭。
陆杨满眼羡慕地往那些摆了虎皮尖椒、剁椒鱼头、回锅肉的桌子上看,还没看几眼,就被沈云开的身子一挡,什么也瞧不见了。
身上有伤,忌食辛辣。大总管炒完菜,端着碗饭坐在小桌子这边,专门陪他大师兄吃清淡的。
陆杨尝了一口炒鸡蛋,心里又高兴又憋屈,总算能让山上的人过上好日子咯。
但他马上又要下山去,这一别,不知要多久。
二师弟给他盛了碗蛋花汤,温度正好。
陆杨随口问:“师父下山多久了?”
沈云开想了想,道:“有两年了。”
“师父是不是死了?”
沈云开瞪他一眼,看了看孩子们,似乎没人听见,才低声道:“我也想过。但,咱们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师父,怎会有人奈何得了他。”
师弟说的在理。一手教出陆杨和沈云开的人物,怎么会就这样轻易没了。
“师父是不是不要咱们了?”
沈云开又瞪他一眼,心想他问的这三句话怎么个个戳人心肝,便反问他:“谁知道?”
师兄弟两个对视一眼,互相摇摇头。
陆杨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师父去哪了。
他又问:“你知道师父叫什么吗?”
一连问这些使人伤心疾首的问题,沈云开连饭都吃不下去了,用眼神回他:谁知道?
陆杨认命,埋头吃饭。
风禅的声音又响在耳边,这回充满了幸灾乐祸:“你俩这徒弟是怎么当的?连师父名讳都不晓得。”
陆杨照例装聋。
吃了这顿一问四不知的饭,陆杨回房歇息去了,还没走到屋门口,就有师弟大着胆子上前问候,并问他,可不可以指点一下武功。
陆杨搬着个椅子,在月下看着一帮师弟们互相切磋,看着看着沈云开也凑了过来,给他端了碗汤药。
这样的日子,在陆杨的这段人生中,属于不多见的幸福时光。不必为了生计奔波,不必过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必被师父拿着淬毒的斧头逼迫,有吃有喝,还有孩子们闹着,他们前路也是一片坦荡的,别提有多舒服了。
三日后,陆杨勉强恢复好了状态,将自己柜子里趁手的药瓶都带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遛出了万丈峰。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道有一个人的目光,从来只停留在他的身上。
没等溜出大门,就有一道声音叫住了陆杨。
“大师兄。”
是十六。
他倚在外墙边,看着僵住身形一脸尴尬的陆杨,轻轻笑了一下。
“你又要走吗?”十六眨巴着明亮的眼睛,表情严肃。
陆杨只好凑过去,拍拍他的肩,用哄孩子的语气轻声说:“不要喊醒你二哥,他白天已经很累了。”
“为什么不能等伤养好了再走呢?”十六眼角滚下一滴泪珠,他重重地抹了一把脸,拽着陆杨的袖口,问:“大哥已经很累了,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也下山去帮忙呢?”
陆杨叹了口气,心说:我不想你们的手也沾上血。
他道:“十六乖,为你二哥分忧就够了,我一点都不累。你呢,就好好在家练轻功,等我回来,给你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行不行?”
十六又抹了一把脸,道:“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了,我已经十五岁,可以成家立业了!”
沈云开又教他们一些什么东西。陆杨一把将人揽进怀里,使劲拍拍他的背,道:“好,我们十六是最有出息的男子汉,听大哥的话,等我回来,好吗?”
十六的个头已快要超过他了,此时哭得像个泪人,他一抽一抽地看着师兄,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怜极了。
陆杨再拍了拍他的头,转身没入森林中,一息之间,便瞧不见人影。
下山之后,陆杨抓紧给自己裹上面纱,又戴上扳指,这可是计划最关键的部分。
风禅突然出声:
“你这大师兄当的够尽职尽责啊,老夫现在姑且把你算作好人了,不如就少救一些吧,你那山上统共八十二号人,你救八十二个得了。”
八十二条人命也是不小的数目,陆杨并未开心到哪里去,打算先进城里,将怀中一直沉甸甸揣着的十二块金牌换成银子,当做路上的盘缠用。
哪知刚走到城中,还没等拐进黑市那一条街,却在一处人家的房檐上,正正好好瞧见了一出抢劫大戏。
三四个穿着夜行衣的贼人凑成一伙,个个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大刀,围在一个衣着白净、脸也长得白净的人身边,显然不怀好意。
风禅在扳指里大喊大叫,虽然只有陆杨一个人听得到:“快快快,你的第一条人命!这才三四个小贼人,对你来说不是洒洒水吗?”
陆杨伏在房檐上,屏住呼吸,将身形隐蔽得极好。
风禅大声嚷嚷,活泼极了,陆杨几乎能在脑海中想象出有个四肢发达的魂儿在扳指里翻滚闹事:“万丈峰的大师兄!陆杨!小杨,小木头,哎你觉得这个外号好听吗?不说话老夫就当你同意了哈。小木头,为了你全家八十二口人的灿烂未来,冲锋吧!”
陆杨无奈地又将身子伏低了些,以两指捏着扳指,轻声缓缓说:“看清局势再动手。前辈你好歹也活过几十年了,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风禅的声音终于小了一些,似乎有些心虚:“......老夫生前,那都是二话不说直接上的。”
也难怪是生前。陆杨偷偷在心里吐槽。
“把值钱的东西都给哥几个,快点儿!”
下方强盗的声音传来。
攻下一章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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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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