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谢映尘第一次问她类似的问题。
五百年前，他也曾问过她：“姑娘今日拦住我，是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那时他还不是魔君，只是个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客。
而那时，她也没有仙主的身份，只是个无名无姓、无家可归的小乞儿，哪怕被丢到人群中，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她当时的任务是攻略谢映尘，让他为她倾心，听他说出些真情流露的台词。
可十七岁的谢映尘开口时，却只留下冰冷的余温，击碎了她对他仅有的那一点瞩目。
知离曾经问过系统，能不能立刻把她从那个任务里调走，她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那张讨厌的脸。
她得到的回答却是，切换任务有冷却期，她才刚入局，三个月内，不可能想走便走。
知离记得，自己松开了抓住谢映尘的手，坐在原地，心里没什么波澜，反而有些想笑。
她也记得，谢映尘转身离开之前，斜过视线打量了她一眼。
而她已当机立断，猛然起身，朝着一堵破败的石墙撞了过去，那架势，仿佛她铁了心要用脑袋在墙上凿出一个洞来。
诚然小乞儿的脑袋不是钢铁所铸，但那石墙也并未破败到一推即倒。
她冲撞过去的姿态坚定无比，可在她能用额头感觉到粗糙的石墙前，有什么东西牢牢地挡在了她的身前，细腻温润的纹理触到她颈侧的皮肤。
那上面，还存留着他手上的余温。
知离旋即意识到那是谢映尘的剑鞘。
他终究没有冷眼旁观，一柄剑横在她的肩膀前，将她拦在距离石墙两寸的地方。
“我方才说的话又不是针对你，姑娘这是为何？”
知离从鼻子里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她抬起眼，毫不避讳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分明还有一丝惊惧，仿佛他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一句话，便要抵上自己的性命。
“少侠问我为什么？”她看着他，嘴角抿了抿，视线从他面上挪开，“因为你拒绝了我。”
知离从十七岁的谢映尘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情，她想，他活了十七年，听过夫子讲学，听过恩师传授剑法，但他一定从没听人轻描淡写地说过这样荒诞的理由。
“只因我拒绝了你，你便要寻死？”
“对呀。”知离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一根手指将耳边的散发拨回耳后，“因为你拒绝了我，我很难过。我一难过，就不愿再与尘世纠缠，就会想不开。”
他看着她，整整十次呼吸的时间，嘴唇微微张合，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作为天之骄子、正道之光，谢映尘从小修习最精湛的剑术，通晓修士的天文地理，却从未想过，一个人仅仅因为被拒绝，便会生出这般危险的念头，也完全不晓得应该要怎么劝说下去。
他没有再开口，知离抬手拍了拍他的剑，懒洋洋道：“少侠能不能松个手，本姑娘还急着去寻死呢，你挡着我路了。”
他握着剑的手上青筋微微鼓起，虽然恼怒，耳根却无端红了些，“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五百年前的少年剑客与眼前白发披肩的魔君形象渐渐分离，最终定格在谢映尘如今低调却雍容的黑领华服上。
如今，坐着的人是他，站着的人却变成了她。
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偏转。
想到谢映尘方才的质问，知离轻轻舒了口气，拨弄着自己的指尖，慢悠悠道：“除了婚约，君上又能给我什么？”
不等他回答，她微微俯身，眼中带着笑意，轻声道：“我当然知道，身为魔君，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力，君上都是无人能敌。即便只是借着君上的名声，在外也能有如神助般立下威严。可这些东西，第一仙宗也不缺，并非是君上的特权。”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道：“世人或许觉得，魔域第一人的垂爱无与伦比，可君上的情意于我而言，却是无足轻重，落在谁那里都不值得稀罕，还不如我的仙主之名来得重要。”
谢映尘端着酒碗，指尖紧扣在碗沿，甚至已经泛白。
有一瞬间，知离几乎担心他会像先前在会客殿那样，毁了手中的器皿。
可他到底没有重蹈覆辙。
湖对岸，来自晚宴的喧嚣一阵接着一阵，知离的视线从谢映尘身上移开，朝着宴席方向望去。
而在这时，谢映尘的话音响起，语气冷然，“所以，仙主对本君，除了婚约，并无所求？”
“君上这样认为，倒也说不出什么错处。”知离瞥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她的唤魂醒神膏，皱着鼻子瞄过那一大坛“尘寰醋”，打算离开。
她刚将药罐塞回袖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还十足焦急，“我的小祖宗，宴上都忙得不可开交 ，你怎么还在这儿开小差呢！”
知离懵然回身，眼前是一名魔宫侍女。
“你在唤我？”她指了指自己，那侍女匆匆上前来，拉住她的胳膊就要把她带走，“还不快跟我回去！今日你得多谢是我发现了你，若是让管事的，甚至是君上发现你在这偷懒，那你这个月的俸禄可就要遭殃了！”
知离被拉着走出几步，心里还在纳闷，为什么这侍女压根没留意到谢映尘就坐在旁边，“君上又不会在意谁不在宴上，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说本君不会在意了？”
谢映尘一句话落下，那侍女瞬间停下脚步，愕然回首，看清了谢映尘的身影，吓得连忙拉住知离跪在地上，“君上恕罪！奴婢方才定是瞎了眼，才没看到君上，是奴婢失职！”
“你有什么失职的？”谢映尘淡然道，“你的职责是在宴上，不在此处。”
知离被侍女拽着一同跪下，一时挣开不便，偏偏对方又死死低着头不敢作声，她连想解释都无从开口。
她眼睁睁看着谢映尘走过来，绛红袍摆在黑披风下随着他的步子晃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她面前。
他垂下视线，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被侍女连累着跪在地上的样子，唇角似笑非笑，直气得知离在心里一连念出三声“王八蛋”。
这位侍女显然是个老手，瞬间换上阿谀奉承的姿态，哀声求饶，“君上明察，奴婢这就带她回去，还望君上开恩！”
说完，还用眼神督促知离跟着道歉。
知离简直哭笑不得，她头一次痛恨自己脸上这副人皮面具太过逼真，可现在还不到揭下的时候。
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挤出几个字，“奴婢今日多有失职，还请君上……海涵。”
谢映尘微微偏头，一手靠近耳侧，语气依旧云淡风轻，“声音太小，本君听不见。”
知离握紧了拳。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大声喊道：“奴婢失职，还望君上不计前嫌！”
声音震天，湖中的百寸金感应到她的昂扬斗志，受惊却应景地喷起六七条水柱。
谢映尘只手掩口，似乎是在遮笑，随即轻轻扬手，示意二人起身。
知离悻悻然拍去身上的灰尘，正想发作，却见侍女满脸如释重负的神情，气得胸口一堵，转身迈步离开。
可没走几步，谢映尘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慢着。”
知离停下脚步，掐住指尖，回首朝他随意行了个礼，“君上也听到了吧？宴上缺人手，奴婢还急着赶路呢。”
她垂眸言语时，他的影子已经笼罩在她脚边，知离抬眼，就见他伸出手臂，两指轻轻推开肩上披风，递到她面前。
知离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何意，旁边的侍女忙着小声提醒，“快接呀，这是叫你帮忙拿着披风呢，可别不识趣。”
知离眉头一挑，谁不识趣了？
谢映尘这么大个人，居然不能自己拿衣服，非得让她来代劳？
“拿着。”谢映尘微微颔首，语气带着几分随意的命令，“本君喝了酒，身上热得很，这披风穿着实在不便。”
不待知离按照魔宫侍女的规矩双手接下，他已径直把披风搭在她肩上，自己则不慌不忙绕过她继续向前走去。
那貂领上分明还余有谢映尘身上的体温，知离不由愣住，回过神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烫手的披风从肩上甩下去。
侍女早已看不下去，连忙拍着她的另一侧肩膀，仿佛生怕披风真的滑下来似的劝道：“还不好好捧着，是嫌这一晚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知离看着谢映尘远去的背影，心中觉得好笑。
合着今晚这戏，演得愈发离谱了。
她撇了撇嘴，抱紧披风，加快脚步，倒想看看谢映尘回到晚宴上，还能弄出什么名堂。
*
宴上热闹非凡，此时一名仙修正与管事余洲进行第一回合切磋。
在人群主动让出的空地里，两人绕着场地缓步走动，互报姓名与修行流派。
谢映尘则在围观众人的注目中回到了他的位置，支着下巴，安然观赛。
知离本想站在角落里，安心当她的小角色。
可谢映尘似乎另有打算。
被身边人提醒时，知离抬眼看去，谢映尘正招手示意她靠近。
她虽不情愿，却还是托着披风绕过座席走近。
谢映尘刚放下一杯茶，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念道：“今晚怕是要辛苦仙主扛着这衣服了。”
知离咬牙切齿，“君上就不怕我把您这衣服弄脏？”
谢映尘点点头，若有所思，“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么好的料子，若是弄脏了，那谢某便不好留着，只能转赠给仙主作为纪念。”
“谁稀罕你的衣服。”知离龇牙咧嘴地低声回道。
谢映尘轻轻转动杯盏，笑而不语。
宴上气氛热烈，喝彩声此起彼伏。
然而这气氛不过持续了两盏茶的功夫，便被一道声音打破。
“太虚宗凌彻来迟，不知是否错过了什么。”
众人闻声望去。
少年修士一身白衣，手执长剑姗姗来迟，神情冷峻不复前日伤神，唯有凌然剑气弥漫周身。
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到谢映尘座前，恭敬抱拳，接着缓缓抬头，目光坚定道：“见过君上。敢问今晚，可否请君上接受在下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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