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进，笤槲两个小组出站后，杜珽看着谌定的背影，转身走出了主舱室，一直走到了餐厅。不是饭点，餐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点蓝色灯光间或亮起。她站了很久，突然转身向训练舱走去。
训练舱很大，分成了三个不同的区域。杜珽径直走向一台体能训练设备，说：“去谈一谈。”
胡立重复着训练动作，充耳不闻。杜珽干脆伸手按掉了开关。
力道慢慢泄去，胡立停下动作，他喘着气，终于看向杜珽，面色不虞。
“我在老地方等你。”杜珽根本不看胡立的脸色，扔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她身后，胡立重新按下了开关。
所谓的老地方，是餐厅里靠近舷窗的一个角落。这样的角落前哨里有很多，虽然整体空间紧促，但总可以找出这样的地方，让人能喘息，能私语，能独处。
杜珽静静站在这个角落里，显示屏关了，餐厅里不再有人为的蓝天白云，变成了一片黑暗，一片和舱外深空一般无二的黑暗。
她等了很久，虽然黑暗里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但光脑上可以清晰看到她等候的时长。时间显示她等了很久，但她没想过放弃，因为她知道，胡立一定会来。
果然，黑暗里飘来了淡淡的汗意。汗意越来越浓，某一刻，连同一种灼热的体温一起，猛然充斥了整个空间。杜珽皱起眉，向胡立看去：“就不能洗个澡后再过来？”
“怕你久等啊。”胡立淡淡道，他靠在栏杆上，说：“又想问什么？问吧。”
说什么怕她久等，要是真怕她等久了，早就过来了。明明就是故意！杜珽恼怒的转过了头。
舱外，整个前哨在黑暗中静静漂浮。无上无下，无前无后。杜珽看着舱外景象，忽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她想起了她和胡立第一次在这个角落的私谈。入站之前她靠着那点断断续续与谌定的联系，努力分到了这个站点。大三整整一年，她都过得磕磕巴巴。大小合练比想象的更艰难。她千辛万苦，踩着线挤进了实战实习的门槛，然后看到了谌定。
谌定早已入列，成了一名少尉职衔的系统架构师。上校对他青眼有加，同侪们对他既敬佩又信服，谌定站在所有人之中，光芒四射。
杜珽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自己与谌定的差距。
系统架构师这条路，她大概永远不可能做到如谌定一般，众星捧月，深孚众望。
这个认知让人痛苦，一种清醒与嫉妒交加的痛苦。
胡立对她的痛苦不以为意，他笑着给她出主意：“不如你去追谌定，所谓夫妻一体，如果追到了手，他的荣耀不就是你的荣耀？”
那是她和胡立在这里的第一次私谈，是发生在这个角落的玩笑。
当然是玩笑，可玩笑之后的某个深夜，杜珽忽然想，这未尝不是一条路。
那之后，私谈就多了起来。她第一次向胡立打探谌定的喜好时，胡立一愣，一双眼睛在昏暗中幽幽闪烁，过了一时，笑问：“你还真打算去追他？”
她有些脸红，但黑暗中强自镇定：“他是我们的组长，多了解一下总不为过。”
胡立呵的一笑。
了解一个人是多方位的，家庭背景，成员，小时候的经历，读书时的情况，爱看的书，爱做的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等等等等，杜珽问得很详细，却由于胡立总是嘲笑，因而进展缓慢。
直到有一天，有人半开玩笑地问她和胡立是不是一对，杜珽才悚然一惊，意识到在追求谌定这条路上，自己一步都还没跨出去，她和胡立的过从甚密已然快要成为笼罩前路的阴影。
她当机立断，在最后一次私谈中，提出了终止。
那之后，二人形同陌路，直到徐觅的到来。
****
不论多么浓烈不喜的味道，时间久了都会适应。厌恶沉默中，杜珽问：“谌定...是不是喜欢徐觅？”
黑暗中，胡立发出了一声轻笑。他没有说话。
杜珽有些恼火，她提高了声音：“是不是？”
“我不知道，”胡立终于开口，“这种事，问你的直觉不就好了。”
她的直觉？杜珽暗暗握紧了栏杆。
“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
杜珽没有说话。胡立起身离开，在离开前，他忽然又顿住了脚，带着戏谑看向杜珽模糊的脸：“顺便额外附赠你一个消息，徐觅应该有男朋友。所以，加油，杜小姐，你应该还有机会。”
说完，他轻笑而去，留下了杜珽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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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战平台里，蔡进组嬉笑怒骂，主控台前，监控员也忍俊不禁。她扭头看向谌定，问：“谌少尉，你看是不是可以切断内部实时画面了？”
谌定看着画面，点了点头，于是监控员切断画面，重新切换成预警机传回的平如直线的电波。
谌定转身离开主控台，向张少校办公室走去。
张少校正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办公室里一片烟雾弥漫。
推开门，面对扑面而来的烟雾，谌定微微皱眉，打开了换气扇。这个换气扇是他安排人装的，但张少校并不爱用。
见谌定又开换气扇，张少校叫起来：“关上关上，熏不死人。”
但谌定纹风不动，只是抬头细听，确认换气扇正常工作后才说：“熏不死人，但能呛死人。”
“扯淡！就这么脆弱？”张少校骂了一句，到底没再要求关掉换气扇。
抽完最后一口烟，眼看着烟雾顺着换气管道飘走，张少校的兴头仿佛也随之飘散。他本来还想再抽一根，掂了半天，却又索然无味地将烟盒扔到了桌上。
“他们返航了？” 张少校问。
谌定说是。
“你今天怎么回事？这种百分之八十几率可能是误判的任务，你抢什么抢？”张少校忽然想起这件事，问。
谌定眉眼不动：“我觉得和上次的预警模型有些像。”
“扯淡！”张少校走过来，指了指谌定的肩膀，“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谌定看着张少校，眼神平直，说是的，他确实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一直在分析每次预警信息的特征，这次的特征确实和之前的有所重叠。
“那次要的呢？”
“......”谌定到底没有继续辩解下去。
张少校冷哼了一声，靠在桌上，替谌定说出了答案：“为了那个徐觅？”
谌定没有说话。
张少校点燃烟，抽了一口，又问：“你喜欢她？”
谌定没有否认。
张少校呼出了一个烟圈，在抽风机的作用下，烟圈很快变形，向天花板飞去。“如果你喜欢她，我必须要劝你一句，她不合适，你和她不合适。你太强，而那姑娘并不是个甘心服软认输的人，你也不可能做小伏低。不是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做得长不长久的问题，你们...”
“我之所以想接下这次出站任务，确实是为了她，但不是您想的那样。”谌定忽然开口，打断了张少校的话。
“哦，那你说说你是为了什么？”张少校笑着问。
谌定看着这个笑，他知道张少校不信，可他依然沉静，带着淡淡不求他证的意味：“在学校时，她一直是个非常优秀的系统架构生。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去了空物系，但我想她一定还怀揣着系统架构师的梦想。我想带她出站，想让她看一看真正的作战一线，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劝说她。”
他从没有对人说过，他其实一直记得他们同窗的那一年里，徐觅那些追赶的目光。他有时甚至因此惕厉，提醒自己不要松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半途而废呢？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只有换气扇隐隐的声响。张少校看着谌定，忽然意识到了他的某种不足。他天赋突出，是所有一线指挥官们最想要的系统架构师，可正由于突出，因此无法真正理解一个天赋有所欠缺，或者不那么突出的人所面临的压力和痛苦。
“我看过她所有的成绩，”张少校忽然开口，“也看过她进站后的适应性训练成绩。你说得对，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系统架构生，但她无法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系统架构师。你或许还不能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但她懂，不论到底是她自己想明白还是被迫懂的，不论如何，她显然明白且无法接受这种落差。”
“她选了一条更适合她的路。谌定，放弃你的打算吧。不论你是惋惜，还是因为其他，我劝你不要试图劝她回头。”
谌定一动不动地站着。“可是，每年有那么多的系统架构生进入实战实习。”
“对！那是因为天才太过稀少而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张少校放平了声调，“有人甘心居其次，而有人只会为此感到痛苦。徐觅，她显然是后者。”
谌定久久无语，最终缓缓摇起了头：“不。我相信就算她痛苦，也不会因此放弃梦想。”
张少校看着他这位爱将，他一贯淡定从容，胸有成竹，可现在他眼里有了一种执着。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谌定的肩膀。
-----一旦人有所执着，必然会遇到属于自己的南墙。
“走吧，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
谌定敬了一个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出了办公室，在主舱室门外，碰到了回站出舱的蔡进和笤槲小组。在笑闹的人群中，他一眼看到了徐觅。
徐觅正与王子讨论上三组和下三组的分野，忽然感觉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她转头，看到了人群前的谌定。他穿着作训服，依然是风纪谨然的模样，然而他的肩章耀眼而刺目。
这是徐觅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肩章，少尉衔，所有系统架构师的起点，却是她永远到达不了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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