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即使宣告自我永恒的存在，也不过横跨时光轮回中微渺一刻的瞬息。藏身于寂静与空无的万古，灵犀忽至，她认知到凡尘之上，天穹之外，一切伟大终归逝灭的铁则。
她是如此自然、如此坦然洞察并赞同这一点，就好像她本是这无形铁则不容辩驳的一员，更凌驾于云端永恒辉煌如白昼的神国。
没错，一切伟大终归逝灭，而她却未曾与之一同逝去……她见证过刀耕火种，寒劳暑作，从一片荒芜中孕育兴盛的始初；不知何时起，天野尽头有未明之物影影幢幢，他们似人一般欢歌笑语，享乐行宴，再不时窥探人世将凡尘命运丝线一一厘清，编织成精密的网。人间的城郭越是绵延鼎盛，这天上的神国便越是壮丽无尽，他们主宰生死、爱恨，繁育覆落，四季春秋，当之无愧做命与运之共主。
她不为所动，继续冷眼注视，直至大地转又迈向死寂，异形肆虐而生灵涂炭，即使身居世外者也无从回转这倾颓之势，弱小则崩毁，强大则委顿，他们零落散去，一如自身曾亲笔为大地上人类所赋哀叹之歌。
她目睹他们恢弘的世系衰败，非凡国度湮灭，那一位又一位光鲜耀眼神祇从天穹跌落徘徊在石寒旷野，流连于枯冷林间，他们自超凡之列沦为悲怆嘶嚎的怪物，像病入膏肓者绝无法放弃古怪而执着呓语，以此来缅怀自己业已失却并永不复回的圣名。
在被人遗忘的寂静里，他们互相撕斗，不歇吞噬。他们化为混淆彼此的黑雾。
时间不可计数，连自我存在也模糊。或许她本就存在于无所不及，无所不见之处……无尽大地甚至逝灭了所有活着的事物，这令神明都不堪承受而走向混乱与疯狂的死寂，却只是她漫长又短暂的，宁静一瞥。
天地间不知荒芜了多久，反正她早习惯同亘古为伴，某一天忽又生起崭新气象：昏黄大地上抽展鲜活草木，仿佛是将永夜接引入拂晓的号令，她看见窸窣爬虫，似潮鸟兽，还有蠢蠢欲动重重离奇魅影，然后，终于再度有了赤坦身体、体态丰盛而神情懵懂如稚子的男男女女，携手自山林间走出。
这是一个新时代，不属于它也不再回望于它的新时代，所以一开始，它只敢小心窥探。像学语的孩童笨拙模仿人言，那些翻来覆去又戛然而止的零落音节却仅只传递出令人毛骨耸然的非人性，招致万物生灵恐惧躲避。但，蚕食了无数离群者落单者淋漓血肉之后，它终究得逞，它逐渐变得像人，以似人而又非人的影子悄然降临人类聚居的村落。
它栖身黑暗索求供奉，同时毫不吝惜威吓与恩赦。平凡本就易被超凡蛊惑。
人们纷纷献上贫瘠生活里所能捕获的最优渥物质，以换取丰收与庇佑的允诺，于是它渐渐拥有了一方土台，石刻祭坛，再到砖筑的庙宇，直至群山之顶同云线比肩的巍峨宫殿。
随同人类繁衍世系一道壮大，那模糊黑潮深处开始显现一张又一张清晰的脸；她是如此轻易便了解它，洞穿它，正如轻易窥见世上任何别的事物之本质，知晓那其中有些来自曾被它吞噬的眷族，而另一些来自它前赴后继如野草不息的，“忠诚的儿女”。
时间仍在继续，牲祭仍在持续，神迹仍在延续。
当重重尸骨成功堆砌起泥沼平原中永不陷落的圣城，它得以挣脱尘世回归了阔别日久的天宇；当沉入灵魂点亮圣穹的宝石的辉采足以映照天边日轮与乌月，这世上又有了更进一步的神赐的奇迹，名为魔法。
……
……
一座座圣堂，一扇扇花窗，以最华美奢侈颜色书写永昼七日创世的神话，教诲门徒永远侍奉、永远遵从将他们孕育并给予万灵之长地位的父亲，而他们确实就在这瑰丽密不透风的谎言中从生至死，降生长大。
时间仍在继续，牲祭仍在持续，神迹仍在延续。
这一刻，又轮到谁来做它“忠诚的儿女”？
此时再去看满目璀璨星辰，落入眼帘只余无尽黑潮。夜风低语，传来纷杂哄闹，是它们在嘲笑她，也在呼唤她……
疑问已被解答，猜想已被明证，而丝毫不能带来以往求知的喜悦；无关悲哀更非同情，胸膛间满满涌动着的是最根源的愤怒——
伟大的父亲，人间的至尊，真理之主宰……穷尽一切高不可攀神圣名号都无从消解她纯粹无解的怒火，投身永昼座下数年，位居“慈爱的姐妹”数年，她学不会怜悯学不会慈爱学不会救世学不会奉献，她根本从始至终抗拒；唯独此刻最真实愤怒终可令她深深了悟己身天性之所系：必要高燃摧枯拉朽锋焰去击碎蒙昧，回馈玩弄与践踏——那才是她乐于选择的方式。
生而渺小，心却傲慢；她或许从未掌有力量，但深陷罪渊的异端女使们、她午夜造访过的无数无名者们已以己身经历向她阐明，即使不堪一提如陈腐风箱，也要为自身行将破碎而发出冬日寒风中最后一声嘶吼。
倘若这就是她心中幽藏的被父亲斥罪的恶，那么，她愿意顺应并面对这反逆之恶。
至少在终局抵临坐以待毙的前一夜前一刻前一秒，她仍将试着寻觅屠刀。
她可以死去，但绝不是在此时此地死去，所以，她其实没有第二种选择。早在思维基于理性做下决定前，意志已先一步回应；又或者，是因身具如此天赋、向来如此冲动，而注定踏入的宿命：
她会承继这诉说覆灭狂想的危险的火种，当然也掌握那岁月奔流以外的……不朽之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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