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于无声处|十】

【16】

那之后,又在圣穹之顶看过数度日升日落,圣裁军的地牢再度被填满,神降之夜如期而至。

照例位列众圣修女之首,她摆出堪称完美的架势诵念祷语不停,同时借助兜帽掩饰心不在焉:侍奉无名之主的异端自古为白昼驱逐,最擅长于暗影中隐匿行踪;看近日来罪渊骤然人头攒动几乎要令自己到访时的随扈们都难以落脚的拥挤样子,其中有多少属圣裁军凑数上供,可不好说。

在她神游天外的一长段空档里,被押上孽罪火柱的人几番接替。但她们其实并没什么不同,就像现在,仅凭火光随意一扫那高台上罪大恶极的女巫,平凡的气质,平凡的脸,平凡的在初火中嘶嚎己身清白而非咒骂的举动同前人如出一辙,嗯,临刑时还能发出声音做出费力气的事,想必逮捕她们的圣穹制裁者也心知肚明这“孽罪”的水分。至于他们究竟编造出具体至何种程度的时间、地点与罪行记录在案,来将之抓捕,或者是她们的家人主动向圣裁军检举告发,她并不很关心。身处扭曲因果的一环,她了解扭曲的我辈者与扭曲的神明互相成就,互为因果,当然,也可能早习惯麻木;总之潦草打量了刑台上与前人过分雷同的罪徒几眼,她以边含混诵念祷语边昏昏欲睡的高超技巧践行着慈爱姐妹的使命,直至一股寒意透彻心扉袭来,将她唤醒:

今夜神迹已至。

场边神像不时转动着方形的眼珠,天边盘亘庞然翳影徘徊不去,风声中混杂窸窸窣窣暗语,是众神亲临,来得悄无声息。虽然,除她之外尚且无人洞察,虽然,她“伟大的父亲”尚且只高居天穹远远观望。

未有清晰的言语,也未有明确的旨意,但她就是能感知到——

自己心间沉眠的火种仿似醒来,微微翕动。

您想要启示我什么?她问。

自“相逢”……姑且用这种说法好了,自那以来从未尝试过同那个存在进行沟通,她只是偶尔闭上眼,在沉入冥想的灵犀的间隙去看一看,看它安静栖居在心渊一隅,毫无动作。但除却最开始,后来她再不敢过久地向它寄予注视,因为她总会不知不觉忘记时间流逝,又或根本是它暂停了时间,带她去往另一个世界——那团有形的,又好像无形的黑色火焰就是那世界的根源,具现的全部,瓣苗将开未开分明凝滞如亘古长恒,却又鼓动永不止歇要令她即刻堕入诡谲的深渊。

当下察觉到异常,“永昼之长女”打破了一直以来试探性的观察,向它主动探问。好奇心真实不容作伪,令她同往常无异的神职人员式的标准辞令都带上些许微妙的敬意。

不过,那个东西……那种存在,似乎并无要同她交流的意愿。甚至连它的存在本身,也像是同时屹立在清晰与模糊的彼端。

它什么都可能是,唯独不像是人。她觉得它应当注目、不对,是将此刻孽罪火柱高燃的刑台、将今夜正在发生的一切即刻全盘洞察,在它漫长的、短暂的凝视中,她仿佛同某段奇异且虚无缥缈的韵律同步,她遗忘了自身,甚至遗忘了自己身为人类的认知。

浩瀚星夜为她所见。闪烁星辰与漆黑翳影不过无垠中微末一点。

并非声音,更非视像,是一种傲慢的、不容扭转的印象轮廓直接烙进她心间,她后知后觉。堕落之物……讶异稍纵即逝,然后,是巨大的喜悦,与隐秘盟友共守同一个秘密的兴奋:您……也能看见吗?

无人作答。不过也无需作答。那感觉玄妙非常,像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自己将复杂信息以无法用言语描绘的方式传递,现下她却无暇去品味这新奇的体验与背后的真理,那几个字,它未曾真正“说”出而她就是知道的那几个字,已吸引了她全部注意,眺望高远天穹边际涌动着的黑潮一角,她心中翻涌的思绪,或许更甚。

那讨人嫌的恶心模样给不了她任何美好的,同对辉煌神庭与超凡神明形象的想象相符合的感官回馈。“堕落之物”,她并不反对,事实上,倒还无比赞同。

唯一值得商榷的是,这个未明从何方来的非人的家伙……这位神奇的,“大人”,站在与她同一立场而出言的动机。

慈爱的姐妹播撒着救世的福音,身为慈爱的姐妹一员,她却从不信救世;即便知晓那些被推上火刑架的无名女巫们未必有罪,但她却不会善心大发试图去扮演拯救者的角色,更不相信会有拯救者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

那样过分美好的故事在民间被统称为童话,比如饥饿穷困之人偶遇林间的精灵,后者慷慨教会他无需日夜劳作、仅只吸风饮露也能活下去的离奇知识;又或夜行的旅者不慎打碎了提灯,山野中漆黑一片,突然有谁为他带来了温暖的光的馈赠……

那些故事是不同的也是相同的。生活清苦、怪异传说遍布的民间为何又能诞育如此多美好得令人听完几乎要微笑着入睡的故事?她确实有想过这无聊问题。她的供奉者们,远离神之尊座的广袤土地上自降生始即为永昼之名统治的信徒们,在他们心中,奉神的信念不如说是一种高尚的口号,空泛的概念,既坚定且蒙昧,既蒙昧又坚定——不知为何她长久抱持此种看法,她不能否认其中或多或少也有着偏见的成分——一条路行至走投无路处,首要的并非怨恨,而以更甚过往千倍万倍强烈的希冀,渴望天外的恩赏:

正因为从未了解神迹,所以方才乞求神迹。

然而,她身处之处正乃永昼真实君临之所,便不会有可勘童话萌芽的土壤。

在这里,神迹即便降下,也会是以非同寻常扭曲的形态。譬如封存灵魂于是更显闪亮耀眼的宝石,譬如累累尸骨堆砌而不朽的巍峨圣城,生者的灵魂如何被抽取又如何灌注进自地底挖掘的结晶矿物,以血肉与白骨作基石将如何在沼泽平原拔地而起构筑高城,历经万年仍不腐烂亦不溃散;这其中哪一个不属超越人力的奇迹?都同她眼中“伟大的父亲”那扭曲的存在,一脉相承。

为寻求摆脱常规的可能与达成这可能所需的知识,她顺应父亲安排前来圣穹,投入永昼座下。她牺牲了一部分东西,同时得到了另一些东西。她如愿以偿掌握了那些高深的禁忌,那些留在故乡或嫁去别家门第做正室继室反正无论怎样都永不可能了解之事。但越了解深入,越感知到这世界基于某种扭曲的常理运行,她当然拿不出佐证,只坚定相信,绝不应该是这样。

所以,应该是什么模样?穷尽心中所想,圣穹所见,信徒所述,师长所授,统统不能给她答案。

自壳中诞育的事物无法追寻壳外的真理,除非脱出自己赖以生存的壳的束缚。这世上的每一处,每时每刻无人不活在壳里。

倘若天外还有超越永昼的奇迹之力,那一定,一定远比此刻降临的永昼更为扭曲……倘若那力量能揭露打破永昼之壳的门扉的一丝丝罅隙,一点点可能,哪怕让她亲手覆灭过去所信所学,否认过去的一切乃至否认自我,也在所不惜——

不必允诺更多馈赠……我只想要一次向外眺望的机会。

灼热的诉求,混乱的思绪,对这身份存疑的慷慨允诺者的怀疑与审视,在那个瞬间她心底的洪流滚过太多东西,无法把握,最后却都汇聚成一句话,此生头一次知晓的最确切的愿景;她对自己说道,也仅只对自己说道。

而它听见了她未能宣之于口的意志。毫无疑问。

像被自凡尘中攫取,又像被从表象里剥离,她既身处此处也置身彼处,同时看孽罪火柱上罪者哭嚎,也看另一离奇画面神异片段纷至沓来,送抵悲鸣与呼唤……

直到这一刻她方才真正走入,它所亘古俯瞰的,她所从未窥见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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