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陆不系有点困惑地重新敲了两下树干，却依然无事发生。
“我没走错地方吧？”她后退一步端详槐树。
照理说，她敲敲树干之后，就能踏入呼星召鬼城——那帮仙门的老家伙自以为结界牢不可破，但早在百年前这结界就被开了个口子，而陆不系隔三岔五就通过这里悄悄溜出去玩。
——她正是被严防死守、本该被困在结界内的两位邪魔之一。若是知晓魔女出入自由，时不时去人间游荡一圈，各仙门和帝都的那群大人恐怕会冷汗淋漓、十天半月不得安眠。不过陆不系认为，如果他们知道另一位魔星就是那位笔名“陆无求”、名扬十六州的大才子，大概再也不能睡得着觉了。
只是在结界上打开这个口子的并不是陆不系自己，这道“门”的开闭，实则是由她所谓的哥哥操纵。眼下陆不系自然不可能认错家门，唯一的可能就是她那哥哥没有给她开门。
“怎么回事？”陆不系挠了挠头发，朝黑猫问道。
黑猫跳下地，快速在周围转了一圈，摇了摇脑袋。它也没闻出有什么异样。
陆不系又使劲拍了拍槐树，提高声音：“陆渊止！陆渊止！我回来了！”
见毫无动静，她啧了一声，再次问黑猫：“他死了？”
黑猫断然回答：“没死。”
陆不系眼珠转了转，扑过去抱住槐树，声泪俱下：“哥哥，你再不给我开门，我就要被妖怪吃掉了……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死在外面，死前我还想见你一面……”
她呜呜咽咽假哭了一阵，忽然跳起来，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变作满面怒容，“陆渊止，你再不给我开门，我就把这些话本全烧了！”
等了一会，她又喊道：“还有，你新写的话本被书坊退回来了！”
她这位哥哥生性懒惰，从来不像她一样喜欢往外跑，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话本和写话本。陆渊止或许会放任她被妖怪吃掉，但若是连提到他写的话本都还无动于衷，说明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来开门了。
陆不系终于认清了状况。陆渊止既然活着，那么这就是他有意为之——她被赶出了呼星召鬼城。
陆不系泄了气，咬着牙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却想不到陆渊止这么做的原因。这趟出门前，陆渊止也跟往常没什么两样，让她把完稿的话本带去书坊，嘱咐她别在外逗留太久，还有——
“对了，把猫也带去吧。我这两天要构思新话本，没空养猫。”白发少年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愉快地交代了一句。
这就是唯一的不同，他史无前例地让猫跟着陆不系出门了。陆不系猛然看向黑猫，而黑猫好似也明白她内心所想，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猫不是会说谎的性子。陆不系幽幽叹了口气，“所以你也和我一样，是被赶出来咯？”
陆不系倒不是因为无家可归而发愁——哪怕姑且把呼星召鬼城称作“家”——而是因为她在人世间待的时间越久，身上散逸的魔气就越多。魔气一旦浓重到某个限度，引起仙门或者术师的注意，就会暴露魔女出逃在外的状况，引来铺天盖地的追杀。因此通常陆不系最多出门一个月就得回到魔域，而现在她回不去了，也就是说不出半个月，她或许就要与全大奉十六州的仙门和术师为敌了。
她可还不想死。要不劫持一座城池作为人质？或者去找其他的大妖魔结盟？陆不系心中盘算着，仰头看向大槐树。以她现在的能力，或许也能像当初的陆渊止一样在结界上开条缝出来，但万一动静太大，惊动监视的仙门，反而本末倒置。算了，等她真被追杀的那天，再回到这里找陆渊止陪葬好了。
“莫非真被那小子说中了，什么流离失所之祸……”她喃喃道，把手中那摞书往地上一扔。席卷书籍的烈焰在渐暗的夜色中照亮她漠然的眼睛。
“走吧，下山。”陆不系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黑猫默默跟在她身后。它看出陆不系此时的心情差到极点，因此没有和之前一样跳上她肩膀，而是谨慎地隔了一段距离。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白茫茫弥漫在山林间。魔域附近人迹罕至，妖怪山精却很横行。陆不系一眼看出这是妖瘴，她继续不声不响地往前走去。
一条巨狼的身影朦胧浮现在妖瘴中。狼妖起初背对着陆不系，似乎没注意到少女和一只猫在靠近。陆不系抬起手，一把长刀出现在她手中。下一瞬，她也仿佛凭空出现一般，闪到巨狼身边，手起刀落斩断了巨狼的尾巴。
巨狼哀嚎一声腾跳起来，在空中扭转身体，暴怒地张开大口咬向袭击者的脑袋。陆不系单手挥动长刀，接连砍断巨狼的两条前腿，然后刀尖上挑，从下颌贯穿了巨狼的整个头颅。
她拔出长刀，又往狼妖的尸体上砍了几刀，最后狠狠踹了尸体一脚，这才觉得心情畅快了一些。平常她也乐意跟偶然遇到的妖怪玩一会，可惜现在她正想找个出气筒。她故意没有一刀直接了结狼妖的性命，残暴地发泄了自己的怒气和怨气。遗憾的是这只狼妖修为还是太弱，要真是只大妖，她倒愿意跟它结识一下——
陆不系随手挥刀，不远处一棵树木顿时裂作两半。她没学过什么刀法剑法，对力量的控制并不精准，往往滥用。但在和树一起被劈成碎片之前，躲在树后的家伙已经往一旁闪了开去。
两人面面相觑，陆不系眯起眼睛，“是你？”
“又见面了。”不知名的青衣少年拍了拍落在衣服上的木屑，似乎丝毫不意外，莞尔一笑，“如何，我给姑娘算的还准么？”
“你怎么在这里？”陆不系仍然握着刀。红衣少女满身满手都是方才狼妖的血，看上去分外可怖。
“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你我二人出于缘分在这茫茫山野里巧遇了。”少年歪了歪脑袋，系发的发带随风飘扬，“这样说，姑娘会相信么？”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陆不系拧眉反问，目光如刀将少年从头到脚剜了一遍，还是不觉得自己和他曾经见过，“你认识我？”
“认识……应该说是认出了你吧。”少年笑着说，云淡风轻地道出陆不系的身份，“呼星召鬼城的魔女，我是来杀你的——”
他忽然朝陆不系踏出一步。然而未及他有什么动作，下一瞬，长刀压上他颈侧。
陆不系缓缓转动手腕，刀锋一点点陷进皮肉。
邪魔依托恶念而生，对恶意也格外敏锐。然而无论是在街上的第一次邂逅，还是此时此刻，陆不系都没有从少年身上感知到半点杀意——所谓来杀她，只是他胡诌的。但陆不系也没感受到欺诈的恶意，大概这个古怪的少年只是习惯于戏弄他人。
虽然对方不是敌人，但陆不系也不是任人撩拨的性子，不介意出手震慑他一下。
“好吧好吧，刚刚是说笑的。”少年果然立即承认，像是害怕似的稍稍偏头躲避刀刃，但那张漂亮的脸上依然笑盈盈的，没有畏惧的神情，“我是想来跟你做一笔交易的。”
“交易？好啊，我可以听听。”陆不系起了一点兴趣，“不过你是术师吧，跟邪魔来做交易？”
“术师又不像仙门一样有着斩妖除魔的职责，大多数只是拿钱办事而已。”少年摊了摊手，“目前还没有人付钱委托我来消灭魔女，所以陆姑娘你无须担心。”
陆姑娘……这人连她的名字都知道了？陆不系瞥了旁边的黑猫一眼。从少年出现开始，猫始终弓着背，毛发耸立，一副格外警惕的模样。虽说它现在只化作普通黑猫的模样，但真身也是修为数百年的大妖。能让猫觉得危险，眼前的少年不可能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在谈交易之前，先说说你究竟是谁吧。你是什么身份，又是怎么认出我的？”
“辨认邪魔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少年冲她眨了眨眼，轻巧地带过了这个问题，“至于我的身份嘛，如你所见，一介术师而已。只不过我出身于怀家。”
怀家……是那个大奉最负盛名的术师世家？陆不系唇角微弯，忽然手腕一转，撤下架在少年脖子前的长刀。
少年对她似乎毫无防备，那她也无需如此紧张。如果对方当真是怀家的术师，那么无论是敌手还是合作的对象，她都很乐意接受。
邪魔天性渴求着强大与危险。
“怀家人天生瞳色偏蓝，你为何不是？”猫突然开口。它曾经就被怀家的术师逼到走投无路过，因而对那一世家的人格外厌憎。它对少年本能地感到了某种不安，也许就是出于过往的阴影。但这个人的言语真假难辨，还不能凭他的一面之词全然相信。
少年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盯着陆不系。
笼罩山林的妖瘴已然散去，明月高悬中天。在月光的辉映下，他那双原本普通的漆黑眼瞳缓缓变色。不是“偏蓝”，而是纯粹的湛蓝，犹如天空与沧海，高远澄澈，仿佛能容纳千秋岁月。
——那真不像是一双凡人的眼睛。
陆不系望着那双眼眸，竟有一瞬难以呼吸。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正紧紧握着刀柄。长刀似乎是响应着她莫名涌动的心绪，轻颤不止。
然后她才察觉到，不是刀在颤动，而是她的手在发抖。
“我叫怀照月。”少年从容地开口，打碎了逼人的寂静，那双奇异的蓝色眼瞳映照出红衣少女微微呆愣的表情，“幸会，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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