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想问这个。”贺开岩摇了摇头,“不走。”
“这么干脆?”我有些惊讶,因为贺开岩一直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不管是什么选择放在他面前,他都会仔细地考虑。
“是阿泽不想走。”贺开岩摇了摇头解释道,“他的研究已经到了很关键的时候,这对于全人类来说都很重要。”
“对我来说,活命比什么都重要。”我说。
“你不是。”他对我笑了笑,有些勉强。
“这样的话,你们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我没有否定他的选择,只是客观地告知他结果,“审查会越来越严格,处罚也会越来越重。”
“我知道。”贺开岩表情很沉重,突然问我,“失去顾上校的时候,也很难过吧。”
“你真的该学习一下说话的艺术。”我的表情有些僵硬,“贺开岩同志,虽然我特赦你在我面前提起顾晚征,但你也不要一上来就捅我心窝子。”
“抱歉。”他说。
“其实也不是。我以前一直觉得,没了顾晚征我也不用活了。但实际上他真正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时间难过。”我回答,“有的时候我自己都想,我还真就是个薄凉的人,顾晚征爱上我真是不值当。”
“所以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贺开岩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甚至似乎不敢大声地问出这个问题。我想了想,回答他:“不疼,但就感觉心口上缺了一块,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我就要死了,但还没有。”
贺开岩一直盯着我。我觉得他喝醉了,不然为什么眼睛里也会有氤氲的水汽。他后来转过头去,轻轻笑了一下:“真是辛苦你了啊,这破烂的生活。”
“是啊,我们都辛苦了啊。”我也跟着笑了笑,一口闷掉杯子里的液体,“你和Leo千万小心。”
“我知道。”他拿空掉的杯子和我的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仲秋的寒风一下子吹得我打了一个寒噤。我抬起头,看见眼前是一望无际沉默的夜色。
贺开岩把东西拿出来给我,正好江念泽给他来了电话,我听见他温柔地回应着。
“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
“没喝多。”
“马上回来了。”
等他挂了电话,我跟他道别。看着他转身离开,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我有一刻是真的希望他能比我更幸福。
黑暗中传来平和稳定的呼吸声 ,我放轻了动作。黄靖似乎和长明相处得很好,长明这两天经常跟他呆在一起,有他在也不再坚持等到我回来再入睡。
确认了顾长明确实睡得很好,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轻轻掩上门出来。
我打开了电视,把磁带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放回茶几上。我站起来,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冷风让我变得更加清醒。夜空中有几颗星星,闪烁着,看的并不太清楚。我深呼吸几次,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安静下来。
我在冰箱里找到两罐啤酒,都拉开了放在桌子上,又找了床毯子过来,终于再也找不到别的理由离开电视机。我搓热了僵硬的手指,把磁带慢慢插进读取器。
画面摇晃得很厉害,颜色灰败清淡,像褪了色的旧照片。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收进来的,更多的时候一言不发,让它好像很多年前电视机上播放的默片。
等到摇晃渐渐平稳下来,顾晚征的脸进入到屏幕中。我有些恍惚,我几乎已经要忘记他的样子了,但看见的时候又觉得记得很清楚。他半阖着眼,睁开的一半恹恹地望着某个方向。于是那日模模糊糊的轮廓终于在脑海中被填补成型,连带着他眼角眉梢沉默的疲惫。
他的声音沙哑失真,传到耳朵里夹杂着电流的声音。
“开枪吧。”他闭上眼睛。
我也想闭上眼睛,但我强迫自己睁开。视线里他越发近,他轻轻颤抖的嘴唇和眼皮就越发清晰。
是啊,顾晚征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一个会怕死、也一定会走向死亡的普通人,面对着人生最残酷的时刻。
至于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在想谁,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声音开得很小,那一声枪响实际上很低,我却仍不可抑制地跟着战栗一下,好像又回到当时耳鸣到听不见任何声音的时候。血溅满了屏幕,顺着流淌下来,直到窒息濒死的感觉传来,我才意识到我屏住了呼吸。
画面从满目猩红跳转成雪花,我开始大口呼吸。眼前灰白闪烁的斑点渐渐离我远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耳边只剩下过速的心跳和呼吸声。我跌跌撞撞地冲向阳台,无暇顾及是不是发出了太大的声音。
我推开门,新鲜的空气涌入肺中,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我的脑袋晕得厉害,心跳也还是很快,四肢都发软。我花了很大力气让自己靠在墙上,慢慢地滑坐下去。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贺开岩欲言又止,让我最好好好准备一下再看。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我以为我没有那么在乎,或者至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但我错了。
愚蠢的反胃感涌上来,我不得不让自己蜷缩起来,用手死死抵住腹部。我压根没有吃晚饭,能吐出来的也只有晚上喝的那杯酒,我只能不停地干呕,眼角都沁出泪花。我将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没感觉到疼。
但我还是感到惶惑不安。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没办法痛快地流下眼泪来。到底是我真的天生冷情还是——我其实没有那么爱他?不管是哪一种,我这么几年来精心维系的家庭,不过是连我自己也被蒙骗过去的可怕骗局。
那我又该去哪里呢?
暮色四合,天地苍茫,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大概是深秋的夜晚实在太冷了,我想站起来,至少先回到房间去。但腿脚有些麻木,我试了一次,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周遭的一切都褪色成黑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不会与世界上的任何一部分发生关系,我游离在世界之外。
“爹。”
是顾长明。他穿着柔软的睡衣站在门前,与此同时我听见录像带又一次走到尽头的轻响。
壁炉里橘红色的火光跳动着,而顾长明的睡衣是浅浅的蓝色。我听见我的儿子说。
他说:“一切都过去了。”
新纪22年11月7日
孟烛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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