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看着手机上的讯息,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周遭一片黑暗。等到我再度摁亮它,顾中将的名字一直显示正在输入的字样,但是最终还是完全归于沉寂。
我所学过的所有知识、对顾中将的所有了解,没有哪一个能解释眼下的状况。我并不认为顾中将能好心到对一个仇人——尤其还是一个罪人,有如此的耐心和宽容。顾中将是一个很沉稳且大度包容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对敌人手软。恰恰相反,在敌人眼里,他是一个残忍冷血的人,一个“暴君”。
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他对我优待至此。或许,他也有一刻会为我感到遗憾的吧,为他曾经最喜欢的学生。他没有骗我,顾亦铭是真的有一刻,已经开始想要把我当成他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的。
可是我让他失望了。
即使这样,他也不该心软的。我只会为此感到更加内疚,他还不如追我到天涯海角呢。他应该恨我,我是一手毁掉他全部幸福的人,他应该恨我。
“先生,手机会暴露位置的。您不是有一个专用的通讯器吗?”
裴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吓了我一跳,我猛地回过头。裴安站在我身后,对着我皱了一下眉,但没有再说什么。我用力深呼吸,平复跳得过于剧烈的心脏——它在用力撞击着我的胸膛,让我感觉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当然知道对于逃犯来说,手机是很危险的东西。在我自己还在情报部门工作的时候,也曾很多次通过手机定位到狡猾的嫌疑人。但这些理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行得通的。裴安不知道,我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个通讯工具而已。
这个手机上,保存着我和顾晚征认识十一年来的上万张照片、无数我曾反复听过的语音、截图保存下来的聊天记录…….
所有我被爱的证据。
我也知道这些天来我回忆得太多了,好像被困在原地一样。我心绪乱的很,很多东西挤在脑海里,让我感到有些混沌。顾晚征,顾晚征,这个在月余前不愿提起的名字,最近总是出现,我翻看自己的笔记,也觉得很奇怪。以前一些都快记不得了的东西,现在却突然又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我怀疑自己是病了,但说不出病因,找不到病灶,搞不清病理,更加没有解决办法。也许让Leo看看的话,还能有所收获,可惜我们也已经离开河宁,没有再调头回去的道理。
我对裴安笑了笑,把手机扔在地上,掏出手枪。枪声混杂在突然又爆发的烟火声中,在满目闪光的深夜,没有人会抬头看见枪口的火焰。
裴安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的动作,我轻松地拍拍手:“行了,回去吧,说好了明天你开车的。”
说的是明天让他开车,但是最后裴安实际上开了好几天的车。那几天我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着了凉。虽然人不是很清醒,但脑子却睡不着,我一直在想起以前的事。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回放,有的时候我分不清楚是回忆还是现实。
关于我和顾晚征的事,顾长明问的很多,但我却跟他说的很少。我开始感到有些害怕,因为我和母亲越来越像了,有时候我看着顾长明的眼睛,也会想起顾晚征看着我的样子。
我怕我会变得和她一样,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我唯一可以依赖的、最爱的亲人,但她也是给过我最深的创伤的人。我曾经这样害怕过,顾晚征告诉我不用怕,而且在此之前我也确实做的很好,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顾长明很担心我。这两天他没有再缠着我问那些事情,也不再总是盯着他的书。他坐在我旁边,和我紧紧贴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盯着我。他的手贴着我的手,我感觉到深重地凉意,但黄靖说是我身上太烫。
我在发烧。这个认知有点新奇,因为自从来了新大陆以后我就没有发过烧,上一次发烧的记忆已经非常久远,远到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我记得在旧大陆的时候,我的身体一直很差,三天两头就要生一场病。来了新大陆以后,不知道是因为气候变化还是求生需要,我几乎再也没生过病。
大概我的身体也知道,那时候大病一场,恐怕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这次却是意外,明明紧绷的弦还不敢松下,我自己却难得生了这样一场病。后来的几天我眼皮都沉到抬不起来,身体感觉很疲惫,但我还是无法入眠。脑里纷乱的思绪搅扰着我,我已经无心再去关注顾长明了。
我是被通讯器的震动吵醒的。我睡了一小会儿,虽然还是很不安稳。我摸出来通讯器,随口问:“响了很久了吗?”
声音很沙哑,黄靖和顾长明都没有说话,只有裴安回答:“有一会儿了。”
我接起通讯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一头传来Leo活力满满的声音:“孟哥!你看见我在学术杂志上发表的新文章了吗?”
我不由地勾起一点笑容:“还没有呢,我们念泽这么厉害呢?”
“你生病了?”Leo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是不是发烧了?头晕吗?嗜睡还是失眠?”
“小研究员,你给人看病也上瘾啊?”我跟他开玩笑,Leo却没有回答我。几秒钟之后,我听见对面换了个人:“烛南,你最好听听阿泽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些症状,也是被感染了的迹象?”我混沌的大脑很难支撑我完成信息的解析,我努力地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可以这么理解。”我几乎已经可以想像到Leo在通讯器那一面比手画脚的样子了,“我在最近的研究里发现,除去直接受到感染者的攻击而产生异化的案例以外,还存在部分因为间接接触携带病毒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类病毒携带者的潜伏期很长,都是在近几年才开始出现异化现象,标准的症状是发热、失眠、心跳紊乱、思维混乱和记忆闪回。”
我回想了一下这几天的症状,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是有点像了。”我说,“有什么影响吗?这些症状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持续到后期,会越来越严重,直到完全异化,就是变成丧尸。”Leo的语气很沉重,“我手进来的第一个研究对象已经完全丧尸化,目前是不可逆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却没来由地感到轻松。我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了,这件事就到这里吧。”
“不行!你们在哪里?我过来找你!”Leo急吼吼地对着话筒喊到,声音似乎有些漏出来,连驾驶座上的裴安都匆匆转头看了我一眼。“别闹,念泽。”我轻声喊他,并闭上眼睛。我混乱了好几天的大脑现在变得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
“就算你来了也没有办法的,是不是?”我说,“你也知道以目前的技术根本没办法治愈的,念泽,放弃吧。”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可以!”Leo突然变得很激动,连贺开岩都忍不住在背后小声喊他。我恍惚中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已经带上了哭腔:“凭什么你们都说不可能!如果每个人都觉得不可能的话,那就真的不可能了!我努力了这么久的意义在哪里呢?不就是希望有一天我们不再受到这样的威胁吗?不就是为了人类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活着了吗?联盟政府不相信,把事情全部都压下来,事到如今不肯让百姓们知道,现在连你也要说不可能了吗?”
Leo很激动,后来似乎是被贺开岩连哄带骗地抱开了。贺开岩匆匆说了句抱歉,挂掉了通讯。
我放下通讯器,却开始意识到,也许我真的是病了。现在的这个我,退缩、软弱、得过且过,我有那么一刻感到轻松了,Leo声嘶力竭的质问却让我清醒过来。
还不到时候,现在还不到时候。
灼热的呼吸炙烫着我的皮肤,眼皮沉重酸涩。我依稀听见顾长明小声地喊我,用手勾住我的手臂。
“乖,没事。”我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掌,把通讯器捡起来。我有点眼花,手也抖的厉害,按了几下屏幕,也没能调出正确的界面。
一只手伸过来,顾长明吧通讯器接了过去,回拨最后一个号码,然后沉默着把它贴在我的耳边。我望着他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觉得他好像顾晚征,后来却突然反应过来,我也开始和妈妈一样,在孩子的身上看到别人的影子。
而那种感受,我坚决不会想让顾长明再体验一遍。
我原本以为还要多打几次才能让Leo好好接我的电话,没想到通讯器响了十多秒后就被接起来:“孟哥?对不起。”
Leo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愣了一下,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是我该和你说对不起才对。照你目前的实验案例来看,我还有多长时间?”
“……从发病开始到完全异化,时间大概是十六天到一个月不等,你已经发热有六七天了,但你肯定能坚持到一个半月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Leo哀求道。
“我努努力,争取比一个月坚持得再长一点,我的命就交给你了,行不行?”我说。
“好!一言为定!不许反悔!”Leo的心情一下子明媚了起来,就差穿过屏幕来亲我一口了。我有些无奈地调笑他:“那要不要再跟你拉钩上吊呀?”
“谢谢。”贺开岩接过了电话。
“不用,我也觉得,就这么死了好像是有点不甘心呢。”我回答他。贺开岩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不过……别太勉强。”
我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你看到了什么?”我问他。贺开岩支支吾吾的,不肯明白地说出口:“之前河宁总部组织参观了一次实验室……回来之后好几个人几天吃不下饭。”
“那还真是辛苦念泽了。”我笑着说,贺开岩也笑了一下:“在这一方面上,阿泽总是很有发言权。”
“真好。”我真心实意地说。
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似乎我的生命也很快地进入了一个倒计时。到这个时候我努力地思考,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没来得及做的事。人总是要在快死了的时候才想起这些事来,我还没把长明养大,还没给孟岳送终,还没等到大地重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还没找到我的父亲,还没能像母亲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总是会来不及,就好像我那天晚上突然想起来,那天还没来得及和顾晚征说“我爱你”。
我有些困了,希望今天可以好好地进入梦乡。
新纪23年1月6日
孟烛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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