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最末

我不知道怎么样去形容这段时间。

漫长的半个月里,我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清醒的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绵长而不安稳的幻觉。过去的事像一根又一根线,团团缠绕在脑海里,混乱地交错着播放。我始终处在高热之中,感觉好像被人放在了锅炉里,我喘不上气。

顾长明很聪明,顾晚征和我教了他很多,现在反过来用到了我自己身上。他很快就知道了事情并不太对劲,我只能趁着某一个清醒的间隙像他们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我没有办法骗他。我无法不想起母亲总是在说的话,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后自己却死在来新大陆的船上。如果我再早一点明白这个世界,如果我再早一点知道她面对着什么,如果……

至少不会让我感到这样绝望和无力,至少让我知道我和她都抗争过。但我不能怪她。

后来我每一次醒来的时候,顾长明都坐在我身边。似乎从不知道哪一个瞬间起,他再也不像个小孩子那样天真快乐了。他蓝色的眼睛开始变得忧郁,他开始变得沉默。我想,大概我还是做得不够好,但是我也是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

那种深重的无力感始终环绕着我,似乎我这一辈子注定就这么失败。

半个月后,我身上的高热退下去了。我意识到,终于还是要到最不想看到的地步,我告诉裴安:“去找一根够结实的麻绳,把我捆起来吧。”

我不知道自己到什么时候会完全失去意识,但我不能拿他们三个的命来冒险。“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我到了完全异化的地步,开枪,不要犹豫。”我嘱托裴安,“你们一定要平安地带着长明到达旧大陆。”

裴安不说话,黄靖红了眼睛。顾长明看着我,有些执拗地抓着我的手掌,最后被裴安强行抱开了。

我找人换了辆车,房车的空间比面包车大了不少。裴安找了条铁锁链,把我拴在车尾,我尝试了一下,几乎完全无法活动,更使不上力挣动。

“这个比麻绳要好些,不容易磨伤。”裴安确认了牢固度以后,犹豫了一会儿又跟我解释道。

“谢了。”我对他笑了笑。他抿了一下唇,回到驾驶室去了。

前两天像是没什么大事,裴安一日三次把食物送过来给我,在他的监视下我可以活动一会儿。裴安始终很安静,从不多说什么,我们的短暂相处很舒适。

然而长期缺乏社交带来的副作用显然比我想象的更大,尤其是从第三天开始,我的皮肤开始溃烂了。

这是一个很令人崩溃的过程,折磨着我的不仅仅是疼痛和伤口散发出的血腥味,更多的是一无所知的恐惧。我不知道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眼下还能忍受的痛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丧失理智和我所拥有的一切。

不知道哪一天,我会忘了顾晚征。

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太害怕,连我都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想要流眼泪,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按压着,泛出酸涩的感觉。

裴安来看我的时候说:“江先生说了,情绪不稳定也属于症状反应,您不用太在意,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我错觉此时的裴安似乎也温柔得过分,而且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江先生就是Leo。我愣愣地望着他,刚才那些令人不安的情绪也被驱散了,裴安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把午饭放在我面前:“吃吧。”

他给我解开锁链,我伸出右手,整个手背的皮肤已经完全溃烂了,露出血糊糊的一片。裴安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几乎有些不受控地托握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而后他才反应过来似乎有些不妥,于是僵硬在原地。

我轻轻抽开我的手。

“已经开始了吗?”他压低了声音,我只是点点头。

裴安意识到我的抗拒,于是不再说话,默默地等着我吃完了饭收走盘子。

“裴安。”我喊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来:“先生。”我对他笑了笑:“我想见见长明。”

裴安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看着我,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最后才低声说:“我带他过来。”

我没有让顾长明走近。他只被允许坐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裴安站在他身后。顾长明情绪很低落,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早熟的孩子而已。七八岁的孩子,再早熟又能到什么地步呢?

“抱歉,长明。”我说,“爸爸很有可能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我看见顾长明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可我没有办法。我只能静静地等着他,直到他努力深呼吸几次,安静下来看着我。

“做个小孩子吧。”我对他说。

顾长明点了点头。我不再说话,但他好像有话要说,尝试了好几次,却都是哽咽。等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如果……实在太痛了的话,就算了吧。爹会在那边等着……接你回家。”

“……我知道了。”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我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顾长明站起来。他好像还想再回一次头,但是又没有,跟着裴安慢吞吞地走出去,关上了门 。

我想,也许这就是到最后了。

我从来没梦到过顾晚征。他离开我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还是说其实已经不再念着我了。他会转世投胎吗?我希望再晚一点,等我打破这个迂腐破烂的世界、让太阳光照进来再回来。

但是现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皮肤溃烂的速度很快,疼痛蔓延了全身,血把衣服完全浸透了。痛感像是被蚂蚁啃咬着皮肤,当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处在这种疼痛之下的时候,它就开始变得不可忍耐。我没有办法活动,但终于还是开始无法控制地挣动,铁链勒住伤口带来的感觉让我莫名感觉到痛快。

有天裴安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个镜子,我看见蔓延到脖子上的伤口,我的脸暂时看上去还算正常。但是很快就不会是了,很快恐怕连顾晚征和顾长明都认不出我来了。我自己也感到陌生,当我自己呆着的时候,那种无力的恐惧感折磨着我。

裴安说,这几天我的呼吸声变得很重,那可能是疼的。但他还说,我有时候会发出嘶吼,这个我自己就完全不知道了,但绝不可能是什么好征兆。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之后Leo再也没有来过信,倒是贺开岩还打来过一次,说他家小朋友没日没夜地扎进了实验室,但是只字不提让 Leo休息的事。“你再坚持坚持,但是实在不行也就不勉强,你疼得狠了,到时候顾上校还要找我的麻烦。”

“谢谢你,开岩。”我说,他有些不自在地瞎扯了两句,挂了电话。

我看见顾晚征坐在书房的桌子前,手上还拿着几张纸翻看着。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抬起头来看见我,露出一个笑容。但他弯起的眼睛和嘴角戛然而止,皱起了眉,对我招了招手:“南南,过来。”

我讷讷地走动起来,这才感觉到身上传来钻心的痛,一个趔趄。

顾晚征站起来,几大步跨到我身边,捞住我的手臂。我靠着他勉强站住,听见他急切地喊我:“南南,南南,怎么我不在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只想抓住他的手。我已经忘记全然溃烂的手,只能死死地揪着他的衬衣,任由他小心地把我抱起来带回卧室的床上。他的衣服上因此留下了两个看上去很骇人的血手印,但他一点都不在乎。

顾晚征轻轻把我的手拉开,凑在唇边吻了一下。我疼得发抖,却在被他揽进怀里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对不起,宝贝。”他说,我不想听。我直起身子来,想要用另一只手无助他的嘴,也被他抓住了,虚握在手里。“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顾晚征说,他恳切地看着我的眼睛,“但你做得很棒,我就知道你做得到。”

“说来倒好似轻巧。”我的声音暗哑,几乎听不出来,我压抑着满腹沉重的痛苦,“长明还算乖巧,裴安也很够用,但你是个混蛋,你要害得我一辈子都念着你,一辈子都恨我自己,你心真够狠。”

“我混蛋,但是别怪自己,决定是我做出来的,跟你没有关系。要怪,就怪我太自私吧,南南,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有事。”

“那我就可以吗?你机关算尽。连联盟和顾家都敢算计进去,算计我有什么难的?我原本自以为是,还以为从中央军校毕业,在情报部干了几天,就配得上同你并肩了,结果到头来你用一个长明就把我栓死了!”我本来不该跟他置气,见了面却控制不住,虽然声音嘶哑也还是忍不住喊叫,“好在左右这辈子长不了,不然你叫我怎么熬过往后的几十年?”

顾晚征静静看着我,似乎说不出话来。后来他低垂下头,捏着我血肉模糊的指节,声音也低下来:“我没想到……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下次一定不会。”

“说好了,下次不准这样。”我说。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很好哄,只要顾晚征愿意说,我就愿意信。

“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宝贝,南南,还不是时候。”顾晚征说,“等我们见了面,我肯定好好给你赔罪,到时候你想怎么样都行,我再也不离开你。”

“我好累啊,顾晚征。”我说,他又把我的手拉过去亲了亲,又有些心疼地碰了碰蔓延到脖子上的伤。我对他笑了笑:“下一次见面,你可能都认不出我了。”

“不会的,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出来。如果我认不出来,你就给我一巴掌,然后叫我好好看看你是谁。”顾晚征放轻了声音,就像从前某个夜晚哄着顾长明入睡的时候,“南南,我的宝贝,不管什么样子都好看,我都爱你。”

顾晚征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在遇见他之前,我从不相信有谁会给予我无条件的爱,遇见他之后我却深信不疑。

“顾晚征,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我说,我突然有点想哭。

“不会的,南南才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他又亲了亲我的额头,我留恋他身上的热度,还有嘴唇温柔的触感。

“再坚持一下。”顾晚征最后说。

我醒了过来。车厢里面很昏暗,没有开灯,我隐约听见交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头疼欲裂,谈话声却越来越激动,隐隐有要吵起来的架势。我实在没有力气,只是活动了一下蜷曲的手臂。

锁链发出沉重的响声,我愣了一下,又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只感觉得到肌肉就不活动的酸痛 。

有脚步声接近,车厢门被一下子拉开,我眯起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

新纪23年1月27日

孟烛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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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最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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