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萧至目光交汇的刹那，凌叙悬空的心瞬间落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如同涸辙中挣扎的鱼突然得到一汪清水，他快走着靠近，低声求助道：“萧至，救援组在收集伤员身份信息，我不…”
萧至打断了凌叙的求助：“为什么跑到外面？”
被猝不及防地问话，凌叙的脚步顿住，原地犹豫了一瞬，眼神飘向地面：“躺得有点久，出来透透气。”
很拙劣的解释，萧至盯着他苍白的面色和额角溢出的冷汗，问：“头晕这么快就好了？”
“没…还晕的。”凌叙小声回答，他忧心忡忡，没注意到萧至紧绷的唇线和眉头，自顾自念叨着：“医生说傍晚会来给我打破伤风，如果一直找不到我，他会不会通知救援组？”
“原来你知道害怕？”萧至毫无感情地反问凌叙。
一个小时之前，从副官那里得知救援队在收集统计伤员的个人信息，以便转移伤员到医疗区和进行上报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跃变人。
可他从生活区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掀开帘子却看到了空荡荡的病床。
“你有认清自己的处境吗？”
萧至接连发问，似乎把凌叙问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萧至为什么这样问，他怔愣着看了萧至几秒，然后垂着眼，手指搭在腿边，无意识的摩挲着裤子的布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至靠近一步，手指捏上他的下巴，迫使凌叙和他对视，一字一顿道：“我再问一遍，为什么跑到外面？”
凌叙震惊地吃痛，偏头甩开萧至的手指，后退了一步，他别过脸，用力地抿了一下嘴，沉默在空气里蔓延了几秒。
“不想说。”凌叙终于开口，不同于平时的温和好脾气，整个人透着一种执拗的抗拒。
萧至盯着他看了几秒，眉头拧得更紧：“我们交易的前提，是你要遵守规则。”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凌叙裤子上的口袋，语气淡了几分：“别以为你做的事很隐秘。”
周遭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萧至慢慢靠近凌叙，抬手拉住他肩膀上的布料，把凌叙往外带了几步，在一个无人的拐角处停下。
萧至拉着他走得很快，停下时，凌叙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但对方显然没注意他的状态，目光落在凌叙的裤子口袋上，下一秒，萧至的手指就精准地探了进去，拿出了凌叙藏起来的那张纸。
纸片被展开，萧至随意打量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就是你偷偷记下的东西？”
凌叙的视线随着萧至手中的纸片移动，他后背抵靠在墙上，嘴唇动了动，像是因为虚弱而没力气说话。
萧至看着凌叙这副样子，原本刺人的话停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发现凌叙没在病床上之后，他直接向救援组要来了监控权限，安置区的重要出入口都安装了临时监控，很轻易就从监控中锁定了这个跃变人的身影。
监控里的人身影踉跄，走几步就要大喘气，在安置区出口安静地站了一会儿，鬼鬼祟祟地进了管理处。还好安置区搭建得仓促，监控没有专人盯守，他才能轻易从原始影像中遮盖掉这一段。
萧至收回思绪，声音冷冰冰：“记这个干什么？”
凌叙的手指紧紧蜷在手心，他飞速抬起眼睫看了萧至一眼，眼神里透着慌乱，但还是抿着嘴唇，没有吭声。
萧至盯着他倔强的头顶，把纸片揉成一团捏在手心：“这个，我会销毁，如果之后再出现类似的风险行为，我就有必要考虑，我们之间的交易是否还能继续进行了。”
凌叙还在盯着萧至手心的纸团，如果近距离看，能发现他的眼圈有些红。
“我相信之后你会遵守规则，毕竟没人会喜欢被关进平原区的实验室或监狱。”见凌叙没有反应，萧至继续说：“换个角度，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我没办法保住你，如果有不利的影响，我会落井下石也说不定。”
凌叙的后背还靠着墙壁，他的呼吸微微急促，声音孱弱又倔强：“你放心，就算被发现我也不会出卖你。”
萧至调整制服袖口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沉默几秒，声线依旧冰冷：“隐藏好你的身份，不仅是对我们的交易负责，也是对你的安全负责。”
跃变人不讲诚信违反规则在先，他对承诺负责，要保证跃变人的安全，却被对方这样想。好在萧至向来情绪稳定，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看了眼通讯器上的时间：“跟我走，送你去医疗区。”
凌叙跟在萧至身后，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两人一路沉默无言。
这一路不算近，凌叙带着伤走得气喘吁吁，医护人员帮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整个脑袋都罩上了白色的发网，看起来滑稽又狼狈。
一直走到临时停机坪，萧至打开直升机的滑轨式侧门，冷着脸把手递到凌叙面前：“上来。”
凌叙把手搭上去，借着萧至的力量进了机舱。
他从来没坐过直升机，直到萧至帮他系好安全带，整个人还是很懵的状态，紧紧的抓着椅子扶手。
直升机缓缓升起，凌叙戴着降噪耳机，只能听到轻微的风噪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他逐渐从刚才难过的情绪中抽离，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景象上。
和在地面上见到的整齐死板的城市景观不同，和变成鸟类飞行时到达的高度也不同，他可以俯瞰到大半个母城的全貌。
暮色里的建筑错落地搭建，有些已经亮起灯光，城市间横贯着中央街道和立体的交通系统，这些地方灯火通明，玻璃幕墙反射出的残阳和灯光撞在一起，碎成像银河一样的光斑。
凌叙安静地盯着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地球之外，变成一个寡情的旁观者，注视着地面发生的一切。
飞行途中没有人出声，这是一趟无言的旅程。直到太阳完全西落，他们到达了医疗区。
医疗区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医护中心，这里没有私人医院，所有病人信息统一录入医疗区档案，但有一处例外，疗养大厦的某几层是专供特权人物使用的私人病房，可以享受到同样的医疗待遇，却不会在医疗中心的系统中留下信息。
萧至动用关系让凌叙住进了这里，医生重新替凌叙进行了细致的全面检查，没有发现严重的问题，但还是建议凌叙住院观察几天。
医生给凌叙打完破伤风就离开了，有护工送来了晚餐，凌叙没什么胃口，简单地吃了一碗粥。
桌面上还有一堆药片胶囊等着他，凌叙面无表情地把药片丢进嘴里，吞下一大口温水，冲淡了舌尖蔓延开的苦意。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药了，凌叙自认为运气还算不错，长到二十多岁还没生过大病，偶尔有些头疼脑热，多喝点热水也就熬过去了，像这样正式地住院，还是人生第一次。
棉质睡衣的触感柔软，他把自己埋进被子，身上暖烘烘，房间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是让人极致舒适的范围，但凌叙迟迟没有睡意。
他发现的线索被萧至拿走了，当时那一瞬间，他心底窜起了愤怒，但又无处发泄，萧至这种出生就带着光环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凌叙的心情，凌叙也不可能向他倾诉。
可萧至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跃变人的身份在平原区始终是个隐患。现在，凌叙心里只剩下乱糟糟的难受，他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纸条上的信息不多，除了通讯器ID实在回忆不起来，凌叙清楚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叫仲鸿熙，还隐约记得这个人住在居住区B2建筑组的某栋楼里，哪怕只有蛛丝马迹，他还是不想放弃寻找父亲失踪真相的希望。
凌叙伸手去摸床头的开关，试了几次，打开了暖色调的氛围灯，他借着灯光打量房间内的设施。
这间病房被分成三个主要区域，隔断外有个带电视机的简易会客区，旁边是吧台，对面则是书架和一张宽大的书桌，竟然还配了一台电脑。
凌叙眼神一亮，从床上起身，坐到书桌前，一角的标签上记录着电脑的密码。迅速开机，凌叙指尖颤抖却又精确地在搜索框里输入那个名字。
既然是话剧演员，那么网络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此人相关的信息，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吸取了白天的教训，凌叙默念几遍，把浏览器上出现的几个演出时间牢牢记在了心里。
关掉电脑，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一些，此时路灯已经灭了，周围变成了浓重的黑，窗外隐约可见的几颗星，闪着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视野里。
凌叙在床边站了一会儿，重新回到床上，缓缓闭上眼睛，大脑中的思绪像是放映机，不停地涌现出新画面。
过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很少回忆起小时候的痛苦经历了，可白天遇见的人和事让记忆里的旧照片和现实重合，童年经历的痛楚被从沉睡中唤醒，像扎根一样蔓延到整个身体里。
病床上，凌叙的眉头忽而拧起，又忽而舒展，他侧躺着，一半脸埋进枕头，另一半脸暴露在幽暗的环境里，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微弱地泛出一道细碎的光，不像月光那样清冷，而是带着温度，淌过鼻梁，洇进了枕头的布料里。
直到接近凌晨，室内的光线依旧微弱，凌叙翻了个身，嘴角无意识地抿了抿，像是困扰他的愁绪终于散开了一些，枕头上的湿痕也终于干掉，留下隐秘的皱褶，陪着他进入了深睡中。
直到天光大亮，在半梦半醒之间，凌叙听到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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