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好方堃,原圆似乎又像是还在生气一样,变回了蛇形。
依旧在角落里盘成一团,在黑暗中像个沉默的雕塑,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方堃实在受不了了,他摸索着坐起来,压低声音对着角落说:“那个……原圆?你睡了吗?”
黑暗里,那团影子动了一下,一双在夜里微微发亮的竖瞳睁开了,没什么情绪地看向他。
方堃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头:“我……我身上汗透了,难受得睡不着。”
原圆没立刻回应,竖瞳在黑暗中眨了眨,过了几秒,他才慢吞吞地舒展开身体,滑下角落,游到门边,用尾巴尖轻轻点了点门口,意思是:跟上。
方堃赶紧摸黑套上外衣,拿起准备好的干净衣服和一条半旧不新的毛巾揣进兜里。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原圆率先游了出去,融入夜色。
晚上的山路可不好走。月光还算明亮,但林子里树影幢幢,脚下磕磕绊绊。
原圆在前面游得顺畅,方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开始怀念上次来原圆变成大蛇带着他。
但看着前面那个沉默引路的身影,又觉得必须跟上去。
可能是这段时间实在是充分锻炼,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耳边传来了清晰的潺潺水声。
拨开一片带着夜露的冰凉叶片,一条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小溪出现在眼前。
水流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韵律。
原圆停在小溪边一块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大石头上,盘踞起来,看着方堃。
月光足够亮。他有点别扭地开始脱衣服,夜风一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冷不丁得打了个哆嗦,看向石头上的大蛇,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带着点不好意思:“你……你要不也洗洗?我帮你?”
原圆的竖瞳在月光下像两粒透明的琥珀,他看了看方堃,又看了看溪水,没动弹。
方堃就当他是默许了。他咬咬牙,迈进了溪水里。
“嘶——” 冰凉的溪水瞬间包裹上来,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脚趾头都蜷缩了起来。
适应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往身上撩水,动作快得像是在完成什么艰巨任务。
然后他转向原圆,招招手。
原圆慢悠悠地从石头上滑下来,无声地没入溪水中,冰凉的溪水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方堃拿起湿毛巾,开始给原圆擦拭蛇身。
月光下,原圆身上的鳞片泛着一种冷硬的、带着复杂纹路的光泽。
方堃的动作很轻,很仔细,从脑袋后面,再到粗壮有力的蛇身。
一边擦,他一边低着头,开始絮絮叨叨,声音比水声大不了多少,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觉得我拦着你,不理解你。”
“可我……我一想到你要回那个鬼地方,我心就揪得慌。”他声音有点哑,“我怕,怕你出事,我怎么喊都喊不回来……”
“是不是挺自私的?只想着我的学生……可我……可我只要你好好的……”他哽住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用力攥紧了湿漉漉的毛巾。
这些话,对着人形时那双过于通透的竖瞳,他死活说不出口。
只有在这夜色里,对着这条安安静静的大蛇,他才能把憋在心里的那点恐惧和自私倒出来。
夜晚的山谷空旷,水声潺潺,反而衬得他这点低语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我连学生都快护不住了……我就想,至少能看着你平平安安的……”他说着说着,鼻根发酸,视线模糊起来,幸好是晚上,看不真切,“我也护不住你……我杀人了……我……”
眼泪还是没忍住,悄无声息地滚了下来,混进冰凉的溪水里。
他语无伦次,也不敢面对一个事实,为了护住原圆,他杀人了。
和他无论多少次用粉笔头击退丧尸都不一样……
那是个活的,有生命的,也辛辛苦苦活了几十年岁月的人啊……
他从父母身边长大,有人教他识字,有人带着他一起玩,他可能也掰过玉米,他可能上大学的时候学习还挺好……
方堃不是同情杨医生,他只是恐惧于自己轻易的结束了一条命,这条生命承载了比他的一生还丰富的东西……
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变成了会夺人命的怪物……
他赶紧抬手用湿漉漉的胳膊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吸了吸鼻子,想继续给原圆擦身体,结果脚下一滑——溪底的石头长满了青苔,晚上更是滑不留脚。
他本来心情激荡,脚下不稳,这一下直接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朝旁边歪倒。
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摔进水里或者撞上石头,旁边一道身影极快地掠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稳住了他。
方堃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脏砰砰直跳。
借着月光,他看到扶住自己的是变成了人形的原圆。
月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浅色竖瞳正看着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抓着他胳膊的手很稳。
方堃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溪水还是眼泪,狼狈得很。
他慌忙想站直,嘴里含糊道:“谢……谢谢,地太滑了……”
原圆却没松手,反而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看到他红红的眼圈和没擦干净的湿痕。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哭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困惑。
方堃一下子噎住,脸上发烧,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原圆看着他这副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指尖,非常轻、非常快地蹭了一下方堃的眼角。
“别哭。”他说,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没什么安慰人的调子,“我没生很大的气。”
方堃愣住了,看着月光下原圆近在咫尺的脸。
原圆看他没说话,又补充道:“你说得对,但是我需要时间。”他顿了顿,看着方堃摘下眼镜的眼睛,“你也需要时间。”
最后那句话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水声里,但方堃听清楚了。
原圆是唯一见证他下手的人。
他明白方堃在害怕什么,他没做错,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方堃的眼泪这下彻底决堤了。但他没出声,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原圆僵硬地站在原地,扶着他,看着他压抑地哭。
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抬起那只空着的手,不太熟练地、一下下拍着方堃的后背。
就像昨晚那样。
方堃的眼泪好不容易止住,只觉得脸上烧得慌,被夜风一吹,又冷又热。
他低着头,不敢看原圆,只想赶紧把这尴尬又脆弱的时刻糊弄过去。
他吸了吸鼻子,想从原圆手里把胳膊抽出来,嘴上含糊道:“好、好了,没事了,我们赶紧洗洗回去吧,夜里凉……”
原圆却没松手。
他看着方堃,浅色的竖瞳在月光下像两汪深潭,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
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没有去拍方堃的后背,而是缓慢地、坚定地抓住了方堃的另一只手腕。
方堃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原圆就牵引着他的手,朝着自己的脖颈移去。
“原圆?”方堃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缩手,但原圆的手像铁箍一样,力道不大,却让他挣脱不开。
下一秒,他的手掌被迫贴上了原圆颈侧的皮肤。
那里的触感微凉,光滑,能感受到其下隐约的骨骼轮廓。
原圆引导着他的手指,微微收拢,让他虚虚地圈住了自己的脖子。
这个动作太过惊悚,方堃浑身的血都好像凉了半截,声音都变了调:“你干什么?!快松开!”
他慌得不行,手指根本不敢用力,僵硬得像几根木棍。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下的血管在微微搏动,那是他自己的脉搏,因为过度紧张而狂跳不止,反而完全感受不到原圆的。
原圆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开口,声音带着蛇类特有的冷静:“你在害怕。”
“废话!”方堃几乎是吼出来的,又赶紧压低声音,又急又气,“我能不害怕吗?你这是要干嘛?快放手!”
原圆没放手,反而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让你明白。”
“明白什么?”方堃又急又懵,手腕还在抖。
“你杀了那个人,”原圆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月亮很圆”,“是为了我。”
方堃瞳孔一缩,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原圆继续用他那缺乏起伏的语调解释,仿佛在讲解一个简单的物理定理:“如果他不死,我可能会死,或者受很重的伤。你结束他的生命,等同于保全我的生命。这是一个交换。”
他顿了顿,感受着方堃依旧虚软无力的手指,补充道:“你现在掐着我,但你不敢用力,因为你不想伤害我。这和当时不一样。当时,你是为了保护。保护没有错,这叫正当防卫。”
“你不是什么人都下手的,即使我把脖子伸给你,你也不会下手的。”
方堃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原圆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冷酷,却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他混沌的心上。
是啊,当时那一刻,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不能让原圆受伤”这一个念头。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原圆似乎觉得光说不够,又强调了一下:“你可以用力试试。”
“试你个蛇头!”方堃这下是真被他这“教学方法”气到了,又后怕,猛地用力把手抽了回来,心脏还在砰砰狂跳,气得他胸口起伏,“有你这么教人的吗?拿自己脖子开玩笑!”
原圆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看气得脸通红的方堃,眨了眨眼。
他想了想,认真反驳:“我没开玩笑。我很结实,你用力也掐不坏。”
方堃被他这话噎得差点背过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瞪着原圆,月光下,对方那张脸真是好看得没话说,五官精致得像是玉雕的,皮肤白皙,浅色的瞳孔带着非人的纯粹,此刻因为困惑而微微睁大,竟有种懵懂的诱惑。
视线不自觉往下滑了一点……
方堃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他还光溜溜地站在齐膝深的溪水里呢!
夜风嗖嗖地吹,刚才情绪激动不觉得,现在冷静下来一点,顿时觉得屁股凉飕飕的,尴尬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抠溪底的石头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刚才还在生死哲学的探讨,转眼就变成了荒野裸奔现场,对象还是个美貌不似凡人的蛇精!
“赶紧!穿衣服!回去!”方堃臊得满脸通红,也顾不上教育原圆这种“身体教学法”的危险性了,手忙脚乱地往岸边摸,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让他社会性死亡的小溪。
原圆看着他慌里慌张的背影,觉得好笑,但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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