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临的身体像一架破损的乐器,每一个音符的奏响都伴随着艰涩的摩擦与细微的崩裂声。在众人近乎偏执的精心照料下,他勉强恢复了些许气力,至少能够自己进食,在雷擎的搀扶下在屋内缓慢行走,但那种深植于骨髓的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未曾远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散。
食物,终究还是彻底耗尽了。最后一点块茎汤在昨天傍晚被分食,那点稀薄的热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被无边的饥饿吞没。空荡荡的胃袋开始发出灼烧般的绞痛,提醒着每个人残酷的现实。
屋外的世界,确实在悄然改变。持续了不知多少日夜的暴风雪,声势日渐衰微。雪不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而是细碎的、懒洋洋飘落的冰晶。风也失去了之前的狂暴,呜咽着,显得有气无力。天空虽然还是铅灰色,但隐约能感觉到云层后那微弱的光亮。积雪的表面开始形成一层硬壳,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希望如同冰雪消融般缓慢显露,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雪停了,他们就必须离开。而离开,意味着未知的危险、长途的跋涉,以及如何安置和保护虚弱不堪的苏临。
这天清晨,苏临醒来时,发现雷擎不在身边。他撑着依旧酸软无力的手臂,艰难地坐起身。阿焱立刻从房间另一头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现在,这是他们唯一能无限量“供应”的东西了。
“雷擎呢?”苏临接过水杯,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在外面检查。”阿焱简短地回答,眉头紧锁,目光扫过苏临消瘦的脸颊,眼底是压抑不住的烦躁和担忧,“他说雪快停了,得提前做好准备。”
苏临小口喝着水,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些许饥饿带来的恶心感。他看向窗外,那片死寂的白色世界,此刻在他眼中,既是解脱的希望,也是通往更残酷考验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雷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前几天更加凝重,胡茬似乎也更密了些。他脱下厚重的外套,先在壁炉边站了片刻,驱散身上的寒意,才走到苏临床边。
“怎么样?”苏临问。
雷擎沉默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几根被冻得硬邦邦的、颜色枯黄的草根,“附近能挖到的,只有这个。陷阱里什么都没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几根干瘪的草根,甚至无法称之为食物。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每个人的心头。
星尘蜷缩在角落的毛皮里,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因为饥饿和寒冷微微发抖。他看着大人们凝重的脸色,看着苏临哥虚弱的样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害怕,害怕失去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家,害怕失去这些视他如亲人的哥哥们。
就在这时,少年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户下方,靠近墙角根的一处雪堆。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星尘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他屏住呼吸,仔细看去。
又动了一下!一小撮雪屑从那个位置滑落。
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星尘。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害怕地缩起来,或者立刻向大人们求助。他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挪到窗边,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努力向外张望。
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积雪与房屋石基的缝隙处,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洞口边缘的雪有被啃噬的痕迹,很新鲜。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灰白色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
是兔子!变异长毛兔!他们之前驯养的那些兔子,在雪灾开始时逃散或者冻死了不少,没想到还有幸存者,而且就在他们屋子附近!
星尘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渴望。苏临哥为了大家差点死掉,雷擎大哥、阿焱哥哥、沐霖哥哥都拼尽了全力。他不能再只是一个被保护、等待投喂的孩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指向窗外:“外面……墙角那里,有兔子洞。”
一句话,如同惊雷,让房间内死寂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阿焱第一个冲到窗边,顺着星尘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那个不起眼的洞口和新鲜的痕迹。他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转身就要往外冲:“太好了!小爷去把它们都逮回来!”
“等等!”这次开口的,是星尘。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他。少年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瘦小,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坚定光芒。
“阿焱哥哥,你动作太大,会吓跑它们。”星尘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逻辑清晰,“我知道怎么抓兔子。以前……以前在流浪的时候,我做过。”那段他不愿回忆的苦难经历,此刻却成了宝贵的经验。
他看向雷擎,眼神带着恳求,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雷擎大哥,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试试。我知道它们习惯走哪条路,在哪里下套最不容易被发现。”
雷擎深邃的目光落在星尘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苏临。
苏临看着星尘那双闪烁着决心和智慧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那个需要他时刻护在身后的孩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他轻轻点了点头,对雷擎说:“让他试试。”
沐霖也走了过来,他感知了一下星尘的精神状态,发现少年虽然紧张,但情绪稳定,目标明确。他点了点头,“可以。但必须保证安全,我们会在门口接应你。”
阿焱看着星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虽然笑容因为饥饿有些勉强:“好小子!有你的!去吧,小爷给你压阵!”
计划迅速制定。星尘穿上他能找到的最厚实的衣服,用破布条缠住手脚以免冻伤。雷擎将一套用坚韧藤蔓和废弃金属丝做成的简易套索交给他,并快速讲解了使用要点。阿焱和雷擎则守在门口,随时准备策应。
苏临被沐霖扶着,也来到了门口,他要亲眼看着。
星尘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推开了一条门缝,灵活地钻了出去,然后轻轻将门掩上。他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敏捷和谨慎,像一只在雪地中潜行的小兽。
屋内的人屏息凝神,透过门缝和窗户,紧张地注视着外面。
星尘没有直接靠近那个洞口,而是仔细观察了周围的雪地,辨认出几条几乎被新雪覆盖的、细微的足迹。他猫着腰,沿着足迹的反方向,绕了一个小圈子,找到了一处位于几块乱石和枯灌木之间的、看似天然的狭窄通道。这里,是兔子往返洞穴的必经之路之一。
他跪在雪地里,不顾冰冷刺骨,极其小心地将套索布置在通道中央,用雪和枯枝做了巧妙的伪装。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稳定而精准。布置好后,他迅速退到远处一个可以观察到套索的雪堆后面,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紧紧盯着目标区域的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外寒风依旧,屋内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苏临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雷擎的衣袖,雷擎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无声地传递着力量。阿焱焦躁地舔着干裂的嘴唇,恨不得自己冲出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就在连星尘自己都快要冻僵的时候,那个灰白色的小脑袋再次从洞口探了出来。它极其警惕,左右嗅闻,耳朵高高竖起。
星尘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只兔子观察了许久,似乎确认了安全,才小心翼翼地跳出洞口,沿着它熟悉的路径,一蹦一跳地向前。
一步,两步……它接近了那个狭窄的通道。
所有人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兔子毫无察觉地踏入了陷阱区域。
就在它的前腿触碰到伪装下的套索瞬间,星尘猛地一拉手中连接着套索另一端的藤蔓!
嗖!套索瞬间收紧,精准地套住了兔子的一只后腿!
兔子受惊,发出尖锐的嘶叫,拼命挣扎。但星尘打的是活结,越挣扎套得越紧。
“抓住了!”星尘从雪堆后跳起来,激动地大喊,声音因为寒冷和兴奋而颤抖。
门立刻被推开,阿焱如同猛虎出闸般冲了出去,几下就制住了挣扎的兔子。雷擎也快步跟上,检查套索和星尘的情况。
当星尘提着那只还在蹬腿的、肥硕的变异长毛兔走进屋内时,迎接他的是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
“星尘!好样的!”阿焱用力揉着少年的头发,激动得语无伦次。
沐霖立刻接过兔子,熟练地处理起来,这能为他们提供宝贵的内食和皮毛。
雷擎看着星尘冻得通红、却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的小脸,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做得很好。”这是极高的赞誉。
苏临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眼眶微微发热。他向星尘伸出手。
星尘跑到他面前,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苏临哥,我抓到了!我们有吃的了!”
苏临握住少年冰冷但充满力量的小手,将他拉进怀里,轻轻抱住。“嗯,星尘长大了,能保护大家了。”他的声音带着欣慰的哽咽。
这一刻,星尘的成长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照亮了绝境中的希望。这只兔子,不仅仅是一顿食物,更是一个象征——他们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在为了生存,为了彼此,拼尽全力地成长和战斗。
兔肉很快被沐霖处理干净,大部分被切成小块,准备煮汤,留下一部分用雪埋起来冷冻,以备不时之需。兔皮也被小心地剥下,鞣制后可以做成保暖的物件。
当久违的、带着肉香的蒸汽从锅里升起时,屋内压抑已久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尽管前路依然未知,尽管苏临的身体依然脆弱,但星尘的勇敢和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他们围坐在即将熄灭的壁炉旁,分享着这来之不易的、滚烫的兔肉汤。汤里只放了少许盐,没有任何其他调味,但每个人都吃得无比珍惜,仿佛在品尝世间最极致的美味。
窗外,雪几乎停了,只有零星的冰晶还在飘落。灰白色的天光透过窗户,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脸。
南下,寻找新的家园,已经不再是讨论,而是必然的行动。而此刻,因为一只兔子,因为一个少年的成长,他们心中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似乎燃烧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夜渐深,星尘靠在苏临身边,很快就因为疲惫和满足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苏临轻轻抚摸着少年柔软的头发,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雷擎。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无声地交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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