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到凤苌泓的梦中,首先入目的是漫天炽热的火光。
凤苌泓白皙的脸上血灰掺杂,红色锦袍包裹的身躯之下,看不清藏了多少伤口。他半跪在火光之外,一手撑着地,一只手捂着胸口,与身后炽热、火红的火光浑成一景。
四下横尸遍野,鲜血流淌成一条细河。
人群之首的宛渊沉声开口:“凤苌泓,我劝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凤苌泓赤红的双目神色茫然,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待和不远处的凤栖迟对上目光后,倏地轻笑一声,平静道:“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废话这么多干什么。”
这一眼,与八年前,在凤栖迟记忆中的凤苌泓重合。
几乎是忘了其他人,也忘了此时此刻的境地,凤栖迟急忙拨开了人群,两步冲上前,却又在凤苌泓一尺前放慢了动作,半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轻柔的拥住了他。
那一刻,就像是一直空荡的心落到了实处,
鼻尖血腥味扑鼻,凤苌泓神色怔愣在了原处,灼热的体温将他包围。
凤栖迟的身体微微在颤抖,凤苌泓想要推开他的手一顿。
也许是一种错觉,肩膀处的衣衫似是濡湿了一块。
凤苌泓张了张口,便听见凤栖迟嗓音微哑道:“苌泓,师父来晚了,这就带你回家。”
—
带凤苌泓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是美名修仙界的神医谷谷主凤栖迟。
那夜他带着凤苌泓杀出重围,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
但凤苌泓伤得更重,凤栖迟不愿凤苌泓死在那,即便是伤了,也咬牙忍着,背着凤苌泓走向回家的路。
为了躲避追杀,他背着凤苌泓绕了上山的小路。
沧柳坡的冬天漆黑寒凉,前方树影窸窣,脚下蜿蜒的小路一路往上,没入黑暗中,望不到尽头。
明明是生死途中,却难得感到心定。
没有直接回神医谷,沿途路过一个隐蔽的洞口,凤栖迟放下凤苌泓,在这里安顿了一夜。
他先是将凤苌泓安顿好,随后拾捡木材生火。
凤苌泓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幕,略有些狼狈的凤栖迟忙里忙外,拧干沾了血水的衣服,换上纱布。
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架着一只正在烤的野鸡。
野鸡的毛落了一地。
这温馨的一幕落在凤苌泓漆黑的瞳仁中,暖色的火光跳动,他却觉得有些不真实,垂眸敛目走神许久,久到火声噼啪,惊醒了自己,也提醒了正在忙碌的凤栖迟。
曾经清风朗月的凤谷主,每回人前都会打扮得一丝不苟,全身干净到衣服上一丝褶皱都无。
而此刻,他的衣服上沾了灰。白皙的脸上还有暗紫色的血迹,对上凤苌泓目光的那一刻,不知怎么,想到曾经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近乎狼狈地遮住了自己的脸,低声道:“苌泓,你醒了。”
凤苌泓神色复杂,片刻后蓦地一笑。
他轻笑着问:“师父救下我这个魔头,可不怕我为祸众生?”
凤栖迟一顿,遮住脸的手放了下来。他注视着凤苌泓,轻声道:“怎么不怕,怕脏了你的手。苌泓,你想杀谁,师父替你杀,如何?”
凤苌泓哑然。
正是下雪的时节,洞外的雪落得轻软,冷风呜呜。
好半晌,他问:“为什么?”
“什么?”凤栖迟脊背一僵。
“我非三岁孩童,何须编这些谎话来骗我。”凤苌泓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声音平淡,“师父忽然变卦,是因为我又有了利用价值?”
凤栖迟闻言,像是被定住了,手依然还维持着拿柴火的动作,修长的指骨处是被刮出来的细小伤口。
洞外风声呜咽。
令人窒息的沉默霎时铺开。
这寻常的一幕,像极了八年后初遇的那一晚,他拥着他,对他道:“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只有这条命。好啊师父,你治好我的眼睛,我把命给你。”
平静又残忍。
凤栖迟眼尾氤氲出一点红,可他眨了下眼,那点红便随冷风湮灭在风中。
凤栖迟转过身,神色如常,他握住了凤苌泓略有些冰凉的手,置于自己的胸口。
他轻声开口道:“你离开神医谷的那些时日,为师时常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翻来覆去的想,与你重逢后该说些什么。寻常话太轻描淡写,抱歉之语又太过苍白。苌泓。”凤栖迟唤了一声凤苌泓的名字,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是卡住了,好半晌才继续道,“想到最后,唯觉得只有将心剖开,才足以以证真心。”
情真意切的一番剖白,字字句句都是凤栖迟的真心。凤苌泓凝视着凤栖迟,漆黑的眸子印着柴火暖色的光,眼尾那朵红莲红的妖异。
良久,他轻声笑了:“我当初在神医谷跪了七天七夜,你若是那时同我说这些该多好,我那么爱你,师父,命都能给你。”
说到此处,凤苌泓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冷淡:“可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入魔了,是修仙界人人诛之的魔头,洋城破灭是因为我,苍柳坡血流成河是因为我。”
凤栖迟神色苍白,被凤苌泓犀利的眼神逼得节节败退。他仿佛预料到了下一句凤苌泓会说什么,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凤苌泓却不给他退缩的机会,将他的手紧紧摁在自己的伤口处,可凤栖迟挣扎的厉害。
传来的刺痛使得凤苌泓脸色苍白,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忽地笑了:“师父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杀了我,以正道的名义,杀了我。”
凤苌泓自残似的行为,令凤栖迟手足无措。那只摁在伤口处的手,仿佛摁在了他的要害处。他近乎惶然地挣扎着,看向凤苌泓的眼神带了一丝哀求:“伤口会裂开的,苌泓。”
凤苌泓恍若未闻,继续道:“舍不得?”他又笑了,“你怎么会舍不得?从来,你只会最先舍弃我。”
正如那无人问津的一个月,正如那跪在神医谷外差点死掉的七天七夜。
情绪的爆发后,疲倦袭来。
凤栖迟想解释,凤苌泓倏地松了手。
不过是终究会醒的黄粱一梦。
“罢了,权当是还了这二十年来的恩情了。”
—
沧柳坡距云边镇聚灵台一战间隔了七日。
这七日他们相安无事。
凤苌泓伤重便嗜睡,醒来便望着洞外的雪走神。
凤栖迟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细致之处和过往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凤苌泓没有提及要离开之事,只在某一日望着洞外,忽然问了一句:“这是回神医谷的路吗?”
凤栖迟静默片刻:“不是,此路可通往聚灵台。”
凤苌泓又不说话了。
平静的假象在最后一日夜里被打破。
这一夜,凤栖迟同以往一样,为凤苌泓换药。
层层纱布被揭开,那狰狞的伤口在七日的照料下已好了许多,唯有一条狰狞的疤,从腰背蜿蜒至肩胛骨。
凤栖迟每一次触碰这疤,手都会发颤。
伤在凤苌泓的身上,疼在他的心上。
一如既往的无言,凤栖迟沉默地为凤苌泓换药,若是以前的凤苌泓总是会撒着娇要抱,而现在的他,安静忍耐,已经不会喊疼了。
在最后一层纱布被盖上去时,凤苌泓忽然开口了。
“师父。”凤栖迟听见凤苌泓喊了声,凤栖迟一顿,似是预料到了什么,语调很轻的:“嗯。”
“这些时日,我总会不停地梦到同样的事情,梦到师父没来,梦到长乐以身祭阵。”说到此处,凤苌泓停顿了一瞬,片刻后转过身,和凤栖迟对视。
他的眼神清明,眼中情绪难以辨认。也许是不忍,凤栖迟过了许久,才轻声问,“师父,我已经死了,是么?”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洞内落了死一般的静寂。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凌迟,时刻提醒着凤栖迟过去八年发生的事情。
七日的安宁梦似的破碎,凤苌泓望着他,清醒的目光比聚灵台那日那失望的一眼还伤人。
正如凤栖迟知晓凤苌泓一定会走,正如凤苌泓知晓凤栖迟拦不住他。
凤栖迟眼眶终是忍不住泛红了,却还是强压着声音中的颤抖,故作平静道:“我醒来的那日,我在你房中坐了许久,亦想了许多。从你宁肯独闯鬼哭塔那刻,从你不愿醒来的那刻,我就已经意识到,”他抚上了凤苌泓的脸,“苌泓,你已经不爱了是么?”
凤苌泓默然。
凤栖迟贴上了凤苌泓的脸,一滴清泪顺着面颊滑落,在凤苌泓看不见的地方,手因为颤抖而有些痉挛。
“无妨。”凤栖迟眼眶越红,嗓音就越镇静,仿佛是为了安抚自己,“苌泓,师父总是舍不得你的。”
—
等了好几日,凤栖迟和江行一直没醒。
直待某一日夜里,凤栖迟眼角划过一滴清泪,顺着面颊迅速滴落至枕中。
守着两人的陈修瞧见,神色一顿,良久,推开门,对门外的眉山开口道:“可以为凤哥哥换眼睛了。”
眉山本靠着门打瞌睡,听闻此言一个激灵,蹙眉犹豫道:“不是还没到时间么?”
陈修淡淡道:“不用等了,他不会再醒了。”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眉山即便是不忍心,总疑心还有两全之法,这两人还有同时醒来的那日。
不过事实告诉他,这一切只能是妄想。
最后,还喂江行吃了灵忘丹。
尘埃落定后,眉山怅然若失,几日过后,只能接受现实,在神医谷后方选了一块风水宝地,打算将凤栖迟好生安葬于此,也好叫他死后安心。
不曾想墓地选好后,再回到屋中,神色大变,赫然发现屋中空空如也,哪还有凤栖迟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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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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