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史阁殿堂前，凤瑾漓静立如孤松。他面前，两名门童像两尊小小的石狮子，纹丝不动地挡住了他的路。
“你说你是雪忍上觉带上来的，可有何凭证么？” 一名童子打量着他，语气质疑。
凤瑾漓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神印上，奈何后者赌气不理会他，依旧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他薄唇紧抿，沉默不语。
两个童子对视一眼，满是好奇。顿了顿，另一个童子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崇敬，开口道：
“雪忍上觉，乃金刚光明法佛座下唯一的弟子，是宇宙众生敬仰、极具威德的佛。而上觉性子向来孤高清冷，喜静厌喧，素日都是独来独往，又何曾带神界的仙踏足过上界？”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你的话，可信度微乎其微。那可是雪忍上觉啊！用过往那些神仙的话来形容，便是：一位守着青灯古佛、心性澄澈却极具大智慧的冰冷美人，身负浩瀚经纶而性慈平和。
宇宙间多少神明曾千方百计的想留在上觉身边侍奉，却无一人得上觉青睐。
听着童子们字字句句的赞誉，凤瑾漓眼底缓缓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冰湖碎裂的微光。然而，当他垂眸再次触及手中那“装死”的笛子时，那点暖意便淡了几分，
“你若是再沉默，”他对着神印低语，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闻，无欲无求的清冷语气中却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我便去找她告状。”
两个童子困惑地看着他自言自语，却忽见他手里的玉笛子飞了起来。刹那间，温润而浩瀚的神光沛然涌现，仿佛一颗微缩的星辰骤然点亮。
神印飞到凤瑾漓眼前，气呼呼的“哼唧哼唧”左右摇晃，紫色的穗子狂甩，几乎在空中闪出了光影般的残影。
凤瑾漓只是淡淡瞥了它一眼，语出气死人：“听不懂。”
神印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凤瑾漓却不再理会它，转而看向两个目瞪口呆的门童，语气平淡无波：
“现在，我可以进去了么？”
“当、当然！仙君请！”两人如梦初醒，慌忙退开，毕恭毕敬地分立两侧，微微低首，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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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的话语如同深潭投下的石子，在雪忍的心中漾开久久难平的涟漪。真理与生命，这本就是令人辗转纠结的谜题。她不明白师尊意欲何为，亦或说是想告诉她什么？
不知不觉间，她已停在了星史阁巍峨的门庭前。门廊下，两个小门童的脑袋正凑在一起，不时往大殿里眺望，窃窃私语得津津有味：
“原来他就是雪忍上觉新收的门生啊！”
门生？雪忍微微挑眉。
另一个小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和羡慕：“上觉对他可真好，竟然把神器都赐给他了。”
“他的福缘可真好，竟能得上觉这般偏爱……”
雪忍无奈地轻轻摇头，身形闪现，打断了二人的八卦。两个小童惊得差点跳起，慌忙躬身行礼：“上觉！”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们稚嫩的脸庞，带着一丝温和的询问：“怎地在此守门了？”
“回禀上觉，”一名童子恭敬答道，“法书阁的长老说，近日玉帝谕旨，会有神界的仙官前来调取卷宗，恐其不得入内，故遣我二人在此恭候。”
雪忍微微颔首，身影如烟似幻，已飘然没入那扇金光流转的巨门里。
宏阔的景象扑面而来，入目的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鎏金书架，金光润泽，仿佛岁月时光的尘埃里，伫立的智者。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个文明时期的史书。殿堂中央，一道剔透如琉璃的螺旋扶梯，如同一株巨大的、散发着星河微光的生命之树，盘旋而上，连接着层层楼阁。
雪忍感应着神印的气息，径直而上，来到了七楼。
窗棂边泻入柔和的、滤过琉璃的七色光晕。少年颀长的身影倚靠在雕花木格上，手中捧着一卷古旧佛经，低垂的眉眼沉静专注。如果忽视他面前那个使劲儿转圈的……笛子，画面可以说相当美好。
也不知道凤瑾漓是如何惹恼了它，小家伙气鼓鼓地绕着他疯狂打转，委屈又生气，它那紫色的流苏穗子都划出了道道急促的光弧。
几乎是雪忍神息降临的瞬间，神印便感应到了。它立刻放弃了无用的“攻击”，带着一股可怜巴巴的劲头“嗖”地飞扑到雪忍颊边，亲昵而急切地蹭了蹭，摇来晃去的也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
凤瑾漓合拢了书卷，也朝她走来。
神印见状，立刻又甩着长长的穗子，“啪”地一下轻抽在凤瑾漓的袖子上，然后闪电般的缩回到雪忍肩头，穗子微微颤动，好不委屈。
雪忍莞尔失笑，伸出纤细的手指，亲昵地在它光滑的笛身上轻轻一弹：“不会的，我自然向着你。”
神印得了承诺，顿时神气活现起来，得意洋洋地在凤瑾漓面前用力甩了一下穗子，仿佛在示威。后者却面无表情，连眼风都吝于扫它一下，只是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暗流翻涌。
“自己去玩吧。”雪忍柔声道。
神印这才心满意足地飞开，自顾自地去霍霍那些经卷了。看着它离去，雪忍转向凤瑾漓，唇边笑意未褪：
“你怎么惹到它了？”方才那小家伙可是缠着她非要讨个明白：若是日后它和凤瑾漓争执，她究竟向着谁？
凤瑾漓凝视着她的笑靥，眸底似有星河流转，光华微动。他沉默了片刻，才堪堪移开目光，声音低沉：
“它太顽皮，况且……我也听不懂它说的话。”
“你们两个啊，”雪忍轻叹，走向那浩瀚的书架，“倒真是像一对冤家。”她开始仔细地在一排排厚重的典籍间翻找起来。
“要找什么书？”凤瑾漓也走近，自然地伸出手帮她整理高处的卷轴。
“上一文明时期的诗书礼易。”
“要去人间用？”这句话脱口而出，凤瑾漓自己也微怔了一下，这句话以他的身份实在不该问的。
雪忍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沉静的眼仿佛能洞察人心。
上界的安排一般都是有使命的，神界的人本不该探究，万一心术不正恐怕又生祸乱，造成三界动荡，朝安的招魂引邪便是前车之鉴。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脑海中闪过方才他看向神印时，那眼底压抑着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他似乎不谙与人亲近之道，偏又极擅隐忍。今日倘若她不开口询问，怕是那些翻涌的情绪会永远封冻在他的心底。长此以往，身心不畅，恐误入歧途。
“我感觉你想问我的，或许并不是这个问题。”
凤瑾漓身形一顿，如同深潭的目光凝视着她。片刻，他才低沉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说我很坏、犯了错……你会杀了我吗？”他们口中公正无私的你，会杀我吗？
雪忍的眉心微动，她隐约猜到可能是神印的顽皮让他感到不快了。负神所处的环境本就艰难，他心思敏感些也情有可原。只是她仍然不明白，他这份深沉的、近乎绝望的低落究竟从何而来。
思忖片刻，雪忍还是神情认真地回他：
“即使是神，孰能无过？纵使是大魔王，若能一心向善，我亦不会有所偏见，都尚可宽宥。纵使是犯了错，若非你本意，不会；若已是过往，不会；若非你之过，不会。”
凤瑾漓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根沉寂千年的心弦被猝然拨动，余音震颤，久久难以平静。
“上觉……莫不是在哄骗于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
雪忍眉梢微扬，唇边难得漾开一抹清浅却真切的笑意：“自我修行到圆满，口中所言，从未有过虚妄欺瞒之词。”
看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眶，雪忍心下微顿，放柔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凤瑾漓看着她，那深邃的眼底仿佛蕴藏着点点的星光。忽然，他轻轻笑了，笑容里却带着一种揉碎的悲凉和苦涩：
“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温柔的话。愿意收留我，愿意同我讲话，愿意给我一个容身的‘家’。他们……从来都只想杀我，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雪忍的心猛地揪紧。负神的境地，竟已艰难至此吗？无人相伴？无处为家？人人对他喊打喊杀，他又是如何挣扎求活下来的？
他的神情实在空洞哀伤，甚至带着死寂的绝望，不禁让她心头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地、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抱住他：
“那便将过往的种种，都忘了吧。你可以一直住在紫鹤云阁，无人会驱赶你，往后……也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凤瑾漓感受着怀中突如其来的柔软温热，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连呼吸也无法抑制地细微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怕惊扰了怀中的人，轻轻抬起手臂，也拥住了她。许久，他沙哑的嗓音在她颈侧低低响起：
“好……那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上觉的话。”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雪忍的耳廓，那带着湿气的低语让她幡然回神。雪忍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退开一步，素来清冷的玉容，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
“嗯，那便快些找书。”她移开视线，重新在书架上翻找着，像是方才只是一个小插曲。
凤瑾漓凝视着她微红的侧脸，眸中只剩下一片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暖意。
他竟然开始贪恋这份纯粹的温暖与善意了。可是……如果她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样的她，还会在吗？
她是上觉，心性善良真挚，慈悲怜悯众生，与那些虚伪的神有着天壤之别，应该会的。
“我……”他几乎要开口，将深埋的秘密倾吐而出。
“嗡”，神印却在此刻像一阵风一般忽然飞了回来，亲昵地蹭着雪忍的脸颊，打断了他酝酿中的话语。
雪忍失笑，指尖安抚地拂过它的穗子：“好了，很快便能回去了。”
凤瑾漓眼底那点微光迅速暗淡下去，抿紧嘴唇，终究没再说话。偌大的七楼阁内，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轻响。
其实以他们的修为，寻书这样小事只需一个念头。但雪忍对典籍，向来偏爱亲手触碰。于是，两人在浩瀚的书海中默默搜寻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找全了所需的典籍卷册。找到仍在某本摊开的厚厚典籍里“打滚”玩耍的神印，一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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