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庆四年阴历十一月十五日(西元824年阳历十二月九日)是个晴朗的冬日,没有下雪。在晴空之下,先帝李恒出殡,安葬于尧山西麓的光陵,庙号穆宗,谥号为睿圣文惠孝皇帝。
为先帝送葬的车队主要由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所组成,当然包括所有皇子们。虚岁八岁的漳王李凑也在其列,李凑的傅姆杜秋亦得以随行。
隆重的葬礼结束后,车队从尧山返回长安。在寒冬冷风凛冽的路途中,忽然有一匹骏马驰行到了李凑和杜秋乘坐的马车旁边,骑在马背上的是歧阳大长公主李丹的驸马杜悰。他转脸朝向马车厢,彬彬有礼喊道:“漳王爷,臣有事相告!请漳王爷到路边暂停一下。”
李凑颇觉诧异,因为向来跟这位姑父不熟,不知姑父会有何事?不过,李凑听从了姑父所言,吩咐马车夫停车。等到李凑和杜秋在道路旁一片空地上跨下了马车,杜悰就跳下了座骑,走了过来。
“臣想请王爷和杜傅姆到那边那棵大树底下去,说几句话。”杜悰指向颇有距离的一株松树,提议道。
显然,杜悰要避免让马车夫听见谈话内容。李凑和杜秋不明为何,但李凑点头同意了。
三人走到了松树下,杜悰就坦白说道:“漳王爷,很抱歉,臣其实不是要找王爷,而是要找杜傅姆,因为,杜傅姆是臣的姐姐。”
“啊!姆娘是姑父的姐姐呀!”李凑恍然大悟回道:“难怪你们都姓杜。”
“是!不过这是一个秘密,尚请王爷帮忙保密。”杜悰央求道。
“好,没问题!”李凑一口答应。
然后,杜悰转向杜秋,黯然说道:“姐姐,十六王宅门禁森严,我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去十六王宅找你。今天好不容易才有见面的机会,能让我告诉你,父亲大人已经过世了。”
“什么?”杜秋惊问:“父亲大人去世了?什么时候?”
“长庆二年暮春。”杜悰照实答道:“父亲大人病重的时候,很想见你,但是,那时候宪宗皇帝不在了,在位的是穆宗皇帝。想必穆宗皇帝不晓得你是我们家女儿,因此,父亲大人认为,不宜叫我私下去请求皇帝让你来见一面。”
杜秋轻轻点了点头,感叹道:“是啊,穆宗皇帝确实不知情!”
此时此刻,杜秋内心不禁后悔:为何从未对李恒提过自己的身世?假如曾经讲过,那么,父亲因患重病而请长假时,李恒一定会告知秋娘,也会恩准秋娘去探病…
问题是,每次私会李恒,都只顾要避人耳目,哪想得到要自诉生平呢?杜秋念及这一点,就不太自责了。
“姐姐!”杜悰将杜秋从沉思中唤回了现实,接着慎重说道:“父亲大人临终前,交代我要设法见到姐姐,转交这块玉佩给姐姐。”
说着,杜悰就从衣襟内侧夹层取出了一个小锦囊,递给了杜秋。
“这是一块玉佩?”杜秋一边接过了锦囊,一边问道。
“对!”杜悰确认道:“这块玉佩背后刻着京兆杜氏四个字。我也有一块同样的玉佩。本来,我们杜家只给每个男孩一块这样的玉佩。姐姐是唯一例外的杜家女儿。父亲大人说,他想让姐姐体会,在他心目中,姐姐并不亚于男孩。”
杜秋一听,眼眶立刻酸热了起来。她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为李恒崩逝而哭干了,想不到还有残存的泪水,能流下来哀悼父亲…
那是一生仅仅见过一面的生身之父!泪眼模糊的杜秋默然想道:早知道,见那一面的时候,就算实在喊不出一声“阿爷”(唐朝人对父亲的称呼),也该尊称“父亲大人”才对!为何一心只顾要为早逝的母亲出气,硬是只肯称呼他“杜大人”呢?
杜秋太懊悔了,泣不成声,再也无法跟杜悰交谈下去。杜悰则顾忌要是在路边耽搁太久,可能会引人疑窦,就匆匆告辞了,留下童稚的李凑安慰杜秋。
“姆娘别哭了!”李凑劝慰道:“你看,我跟你一样没了父亲,而我已经不哭了啊!想想我父皇与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不会要看我们哭。我们应该要好好过日子,让他们放心!”
李凑显示超龄懂事程度的话语令杜秋深觉贴心,也让杜秋更疼惜李凑了。由于杜秋亲生的李恂不认生母,杜秋照顾李凑这四年多,一直都把原本想给李恂的母愛转移到李凑身上,而听了李凑这段话之后,杜秋益发感到自己和李凑好比寡母独子,相依为命…
或许因为杜秋从未见过李凑的已故生母,所以,杜秋很容易假想李凑是自己为李恒所生的孩子。在心理上,杜秋越来越把自己当作一个立志守节抚孤的寡妇,生命重心就是培育李凑长大成器...
李凑天资聪颖,在十六王宅大院内分为三段班的学堂上中级班,时常得到教师称赞。相形之下,他的十三叔李怡更显得鲁钝。李怡这一年虚岁已有十五了,而这间学堂是为六岁到十二岁之间的童稚亲王或者成年亲王之子所设。李怡早该毕业了,改由侍读学士一对一辅导自修较为深奥的典籍才对。然而,李怡打从虚岁八岁那年修完了学堂的初级班而进入中级班,就只能待在中级班,年年通不过升级考试,高级班都进不去,更别想毕业了。
十六王宅学堂的中级班学生应是八到十岁的小男孩,却有一个大男孩李怡夹在他们之间,看来非常突兀。小男孩们都听说了十三叔留在这班上是太笨的缘故,除了李凑以外,都瞧不起十三叔,也都乐于讥笑他反应超慢的缺点,动不动搞些恶作剧来整他。例如,他们会把毛毛虫从背后塞进他的衣领、把蚯蚓偷偷放进他的书包,或者在他的座位附近的地板上抹油去害他滑倒...
每次这些小男孩捉弄李怡,李凑都铁定挺身而出,为十三叔解围。李怡的母亲郑萸为此很感谢李凑,就经常亲手做一些美味的麵点,送到漳王府来给李凑,也顺便留在漳王府用餐,和杜秋闲话家常。
在言谈之间,郑萸未免喟叹道:“唉!怡儿这孩子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留下了后遗症,脑子不太好使!本来照理说,到他这个岁数,应当给他订亲了,但是要给他找哪家姑娘,才不会嫌弃他呢?再说,当今圣上是他侄子,不会管他的婚姻;要为他讬媒,只能拜讬内官(对宦官的尊称)帮他留意,可又不知该找哪一位?只好暂且这么耽搁着了!”
杜秋听着,不知怎么,念及先帝李纯生前,似乎从不曾为李怡的健康表示过忧虑。倘若李怡幼年那场高烧真有那般严重,先帝应不会一无所知,也不会在经常临幸的秋娘面前一字不提吧?
尽管杜秋内心稍感狐疑,却没有提出质疑,也不认为郑萸会存心欺骗。杜秋只是暗忖:或许,郑萸一向习惯了采取低姿态来保平安,又晓得在漳王府的饭厅谈话,免不了会让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听到,才总是刻意夸张儿子有多么愚笨,好在十六王宅继续低调求存吧!
十六王宅的每一所王府都有一名老太监作为管家,手下十几个小太监分工合作,随时随地盯着亲王的一举一动。无论亲王在府邸内,或者在十六王宅大院内的学堂、书库、马场等等任何地方,都有一两个小太监跟着,而亲王每次外出,更有一组武装小太监充当侍卫随行。至于如有外人要进入十六王宅,则都必得经过大院门口看守的太监们盘问。这些规矩皆是唐玄宗李隆基为了预防亲王谋反,所留下的机制。
这种监控之于尚是孩童的李凑与其他稚龄亲王们,以及成年亲王们的幼年儿子们,都实在多餘,毫无益处,却害得傅姆杜秋未能在父亲病危期间及时获知!这是杜秋对十六王宅制度唯一的不满之处。除此之外,杜秋并不在意受到小太监们监视,反正自己习于谨言慎行,必然不会引起他们举报。
既然十六王宅在宦官们严密掌控之下,几乎与世隔绝,外界的消息当然都不易传进来。难怪后来在寳历二年阴历腊月初八(西元827年阳历一月九日),少年皇帝李湛惨遭宦官刘克明、苏佐明等人弑杀,十六王宅的亲王们当天都毫无所闻。直到次日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宦官们就到十六王宅来请走了绛王李悟,众亲王这才听说,皇帝已驾崩,宦官们打算拥立李悟。
以刘克明为首的宦官们簇拥着李悟,到了紫宸殿的朝堂,接见前来上早朝的群臣。不料,亦是宦官的枢密使王守澄不服。王守澄鼓动了另一名枢密使杨承和,以及中尉梁守谦、魏从简,联合发动左右神策军和飞龙兵,诛除了刘克明等人,甚至也杀掉了绛王李悟,并且另外派兵到十六王宅接走了江王李涵。
数日后,李涵于阴历腊月十三(西元827年阳历一月十四日)登基,改名李昂。十六王宅的亲王们获悉了这几天急剧的变故,全都震慑于宦官们随意废立的大胆作风!
身为漳王傅姆的杜秋则在震惊之餘,也深深感慨:假如先帝李纯或李恒还在,宦官们哪敢如此猖狂?偏偏不幸,他们父子俩都去得太早了!少不更事的继承人如何驾驭得了握有兵权的宦官?
经过了宦官们主导成功的政变,杜秋领悟:十六王宅已经从皇帝透过宦官来约束亲王的处所,变成宦官主动运用实权来软禁亲王的牢笼了。杜秋亲生的李恂与抚育的李凑都受困于此一牢笼之中,他们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呢?杜秋不禁忧心忡忡...
本章标题出自于杜牧的《杜秋娘诗》。
本书是《惊世殊宠》系列第七部,女主角是唐宪宗时代宠冠后宫的杜秋娘。本週因故提前一天发出本章,平常多半在中国的周五、美国的周四更新。欢迎读者们按时来追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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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渐抛竹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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