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欲加之罪

林丽一怔,起身道:“你说什么?”

那仆人畏畏缩缩,道:“那传信的人就在外面候着,对我们讲得不多,就是那样一句话。您想见那人问清楚吗?”

聂霓裳放下筷子,神色淡然,一反常态。换做是平日,遇到这种可以对二房落井下石的时候,她不问前因后果,总是要立即挤兑几句不好听的话膈应一下。现如今却换了一副嘴脸,道:“娣妇,你先不用慌张。不如就喊那人进来问问,这样大的事,可不能随口一说就信了吧。要是外面那人说的有半分假,我们赶走就可以了。”

于是,那仆人就把人从外院里请了进来。

·

林丽见到来人,惊道:“陈师傅?”

若是一个不认得的人,甚至就算是楮敦的同乡,说的话十分也可能有九分可以作假,不去当真。

但陈师傅是一个实诚的人,根本不说假话。他的衣袍沾了土和灰,仿佛是一路奔波不停,两条腿直接从楮敦跑来向她报信的。

林丽更慌了,立即问道:“父亲母亲怎么了?林家发生了什么事?”

沈丽予见状,坐得离母亲更近了些。

陈师傅咽了咽喉咙,道:“半月前,楮敦流传出一些拥护蓖北叛军的小册,大家都在看。然后前几日,县令来了好多人,砸开了我们印坊的门,说有人举报印坊窝藏叛贼。从来就没有的事,林师傅也不怕他们去搜,反正绝对搜不出什么。”

陈师傅唇皮干破,接着道:“可是——县衙的人居然真就搜出了一堆的刻版,还有几百本的印册,翻了几翻,就认定是林师傅印的,然后就把林师傅抓走了。可那些印册,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我们印坊出来的东西呀!林师傅冤啊,他说了也没人听。我冲出去找县衙的人讨说法,结果发现,外面来了更多的人,凶神恶煞的,把林家十几口全都拖走了!”

他眼睛红了,道:“那日不知怎么审的,也没让我们听,立刻就判了死罪。世道太乱了,大家都不管是不是真的,听风就是雨,也没人去质疑一下,林家一家人老实忠厚,怎么可能会印出来那些大逆不道的东西?”

陈师傅最后直接跪了下来,对林丽道:“林娘子,你快回去看看吧,我担心你也许见不到师傅师母最后一面了!”

林丽和沈丽予即可过去将陈师傅扶起来。

她转身面对秦氏,又望了眼自己的女儿。

这件事是官府定错了罪,如果不能扳回来,林家犯的罪就是诛灭九族的,不仅要送命的是她,还有丽予。

她的女儿才二十不到的年纪啊,怎可以被她连累?

秦氏走过来时,林丽立即面向老人跪下。

沈丽予弯腰、蹲下去,想要把母亲扶起来,可她却不站起来。

林丽深吸一口气,强忍内心的慌乱,抬头时目光坚决,道:“君姑,我知道,我的父母绝不会做任何大逆不道、叛民叛国的事。我现在必须回去,回楮敦为林家讨回公道。现在时局不稳,我势单力薄,也许我——我再也回不来了,不能替清嵘向您尽孝。如果我无法为林家洗脱冤屈,我请求君姑看在清嵘的份上,把丽予留在这里,为清嵘留住他在这人世仅存的血脉。”

沈丽予一听见母亲要扔下自己,自己会楮敦救人,连声拒绝,道:“不,不行,我也要为外祖父母伸冤!我怎么可以一个人留在新州,让您一个人回去,外面现在还那么乱,您怎么办?”

秦氏弯着腰,想把林丽拉起来,又想把孙女拉起来,这俩人就是不动。

林丽还道:“求君姑,让丽予留在府中!请您无比保住她的性命!”

秦氏道:“孩子快起来,起来吧,不要这样,不需如此!”

·

三人之后,忽然传来了聂霓裳尖锐的声音。“娣妇,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吧。”

沈清池伸手拉住她,被聂霓裳反手推了回去。

聂霓裳手搭着手,缓缓地走过来,道:“无论林家是否真做了叛贼,这罪名一日洗不掉,你和丽予都逃不掉。你把丽予留在这里,难道是想连累沈家的人吗?到时候被人发现了,难道要让我们背负窝藏逆贼的罪名,毁掉沈氏祖辈积攒下来的几世英名吗?”

秦氏一惊,转头瞪了聂霓裳一眼。可她眼神闪烁有变,好似把聂氏的话听进去了,心神开始有些动摇。

但她怎能弃儿子仅剩的血脉不管呢?

她也有些心疼林丽,丧夫之痛还未过多久,远在他乡的至亲蒙冤入狱还连累了她。

正当她陷入两难之地,难做决策时,聂霓裳忽然道:“我如今,腹中已怀有沈家的血脉,算士说此胎必是男丁——”

这话一出,沈清池愣住了。

沈兰心惊愕地看向她母亲。

聂霓裳正把一只手覆在腹上,轻轻地摸着,好像里面真的忽然就有了一个孩子。

这件事,怎好似全家上下其余人都不知道?

聂霓裳下巴抬得更高了,俯视仍跪在秦氏面前的林丽,再看向沈丽予,盯着那小娘子的脸,冷冷地道:“我可不想,继承沈家的血脉还未出世,就因为一两个人犯下的错,就此被断掉了。君姑,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但对不对,可由不得您说。沈家总有能做得了主的宗亲,就让大家来评判是非,究竟该不该留下林丽和沈丽予。”

老媪阿蓬过来扶着秦氏的手臂,扯了扯她的衣襟,想示意她三思后行。

虽然她们主仆都不喜欢聂氏,更不愿那个人的血脉成了沈家日后的香火延续,但沈氏背后那群多事又碎嘴的大老爷,并不好惹。

这下如果聂氏真怀有男胎,秦氏无依无靠,寡母一个,难调众口,不仅护不住孙女,还可能被宗亲赶出去,回到乡下苦闷的老宅里孤独终老。

见秦氏仍无决断,林丽即刻俯身,头重重地落在秦氏脚下的木板上,不断地叩头,道:“君姑,我求求你,一定要让丽予留下,让丽予留下吧。”

沈丽予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想要拉住母亲,让她不要再求别人了,自己只想跟着母亲回去,立刻回去,回楮敦救出林家的亲人。

此时,她的祖母终于开口,对跪在地上的母女二人道:“丽予,就送去山上道观吧。就对外说,你们母女二人,逃走了。”

沈丽予不知为什么如今的祖母,看起来那样陌生、冷漠。

秦氏让阿蓬把林丽扶起来,对她道:“林丽你即刻启程回楮敦吧,不要耽搁。丽予的事,我会安排好。清嵘的血脉,我无论如何也会为他护住。”她别过头去,又道:“莫要怪我们。如果林家——你今后,就别再回来了。”

那最后一句,在沈丽予听来,就是林家恐难洗脱罪名,让母亲就此再也不要回来。

她惊愕地望着母亲面前那一大群人,包括她的亲人,正对她们母女投来怪异的目光,仿佛把她们当成了害虫,既害怕,又厌恶。

沈丽予心中也是害怕,也忽然生出了厌恶,转而是生气,是愤怒。

她随即拉着母亲就往外面走。

·

林丽挣脱女儿的手,对她道:“丽予,丽予,你听话。现在事况紧急,母亲无法与你细说。”她双手抱住女儿的肩膀,道:“你要听她们的话,必须听话,才能保住性命,知道吗?就当是为了我,为了你的父亲,一定要保住性命。“

沈丽予坚决道:“我不,我一定要跟您回楮敦!”

林丽气道:“不可以!你绝不能跟我回去!这是要灭门的大罪,纵然林家是清白的,可我现在没有证据!我要回去查!我是林家的女儿,我必须去做,必须为我的父母洗脱罪名。但你必须留在这里!丽予,你听话,听母亲的话,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可她的女儿固执地回答着同样的话。

林丽心急又气恼,只能狠下心,将女儿推开,回到自己的寝居,把门锁起来。

沈丽予在外面不停地拍门,哭喊着让她进去。

林丽顾不得心焦心疼,在寝居内收拾。她把沈清嵘的外袍带走了,带了些衣物,还收起自己的首饰和剩余一些银钱。

等她回头时,发现房外已经没有女儿敲门的声音。

·

林丽在大门发现了陈师傅,于是牵走两匹马,带着他一起出府。

临行前,林丽回头忘了眼沈府大门,没有人站在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包括她的女儿。

丽予听进去她的话了么?如若是听进去了,没有出来送她,这不就是她期望的吗?

可为何她蓦然又感到了痛心?

林丽望着军侯府的门匾,望着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在这个曾经有她的小将军的府邸里,在沈清嵘的家里,她生活了数十年。她原以为时间长了,便会是永远;原以为自己会守在这大宅里,如愿与她的心上人长相厮守,看着她的女儿长大成人;原以为自己会在这虽大却小的宅子里老去、死去。

而如今,那一切就如一场梦。

梦已经醒了,她可以走了。

她必须走了。

林丽策马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

行至城郊林中无人的小道上,林丽却听见,后面传来了“嗒嗒、嗒嗒”的马蹄声。

她扭头看了一眼,讶异地发现,她的女儿身着男子衣袍,背着一个大布包,骑着马追上来了。

沈丽予向前方喊道:“母亲,母亲!等等我!我和您一起回去!”

林丽牵拉缰绳,停住了自己那匹马,对女儿喊道:“丽予,你在做什么?快回去!”

沈丽予气喘吁吁,拉住手中的缰绳,让马停在的母亲面前,道:“母亲不懂武术,陈师傅也是。你们没有防身的利器,如何熬过几日的路程撑到回去救外祖父母?外面还不太平,官府无作为,甚至还可能有山匪拦路打劫。母亲,陈师傅,我必须跟你们回去!”

沈师傅对无奈的林丽道:“林娘子,莫怪我多嘴,这孩子跟着谁,都不会比得过跟着自己的母亲。你其实也不放心丽予一个人被扔在那什么山上的道观吧?”

沈丽予骑马上前,对母亲道:“多个人,多份力,这样才能早日为林家洗脱冤情。母亲,您就让我跟着吧!”

见母亲终于点头,她把背包拉到前面,拍了拍,对母亲道:“现在,母亲跟我去换掉身上的衣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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