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掀眸望去,男人骑着银白色的踏月,一身单薄玄色衣衫,没穿任何外氅。小雨纤纤风细细,沾湿半边衣袖,另外半边,层层缠绕厚厚的绷带。一双凤眸寒气逼人,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她看。
犀利的眼神仿佛两柄利剑,钻透厚厚一层伪装,刺得她脸颊火辣辣地疼。她蓦然感到心虚,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被人抓包,将头摆放地很低,生怕被人责骂。
“出城,烧香。”男人低头喃喃自语。
手里攥着黑色缰绳,腰间挂着的玉坠子闪闪发亮,上好的丝线打的墨金双色同心结络子,顶头镶嵌一颗产自漠北的珍贵墨玉。黑色凫皮靴子夹紧马肋,挨着马车旁边半寸距离,马蹄轻轻踢踏,蹄子末梢沾满污泥。
男人高傲地昂起额头,犀利眸光扫过苏绾,语气冰冷如霜,“这一遭,又想拜求哪路神仙?”
凭他一贯如常的冷酷语气,苏绾拿不准对方是否看穿她的本相,但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赌博。
他看出来也好,看不穿也罢,反正都会拿她下大狱。
她将扎着灰白发髻的头偏侧一方,枯枝手指举着帘子,也不敢放下,身子下意识地默默向后蜷缩,努力让自己显得苍老无助。
完全忘记回答他。
“本将军问你呢,说话!”
男人忽而震怒,攥着缰绳的手关节,捏得咯吱作响。踏月受到主人气势影响,嘶啸摆蹄,耀武扬威。
一声怒吼直吓得苏绾一哆嗦,手里不由自主地一松,直接当着他的面摔了帘子,差点甩到他的脸上。
车帘飘飘荡荡,借着细风徐徐滑落,一帘帐幔阻断了对方的压人气势,让她些微松口气。
谁知下一刻,帘子被人一把掀起,紧接着两下撕烂,劲风倏地吹进车厢,细雨蒙蒙乱扑人面,整座车厢陡然暴露在光亮之下。
一车的婆娘,惊慌失措。仨人紧紧抱成一团,好似一窝瑟瑟发抖的仔兔,落入捕食老鹰的爪牙。
凌厉的凤眸探入车内,一一扫过众人,目光渐渐疑惑,充满不确定:车夫、婆子、老妪、……女儿?
然而,男人的目的不在于此,目光最终聚焦在老妪身上,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心虚了不成,连句话都不敢说?”
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老妪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回道:“大将军在上,请、请受小老一拜。”
说着,颤颤巍巍地就要叩首。旁边的婆子并妇人也跟着下跪,所有人围成一圈,狭窄的车厢内对着磕头。
“你没脸见人么?抬起头说话。”男人逐渐失去耐心。
指甲抠着地毯,苏绾勉强抬起额首。
老妪哭丧道:“咳咳,小老携全家,去青石山道观……”
“住嘴。”不等她说完,男人粗暴打断话头,“我问的不是这个。”
苏绾一惊,难道她已被人看穿?
老妪端袖泣曰:“小老罪过,咳咳,此番南下,实为投奔远嫁他乡的小女。”
男人凤眸一沉,“去往何处?”
老妪如实回道:“途径济南府歇脚,咳咳,小老的远亲在那里开医馆。”
男人有些急躁,“最终目的地?”
老妪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偷偷掀眸瞥了一眼,见男人怒目而视,又赶紧撂下眼皮,“去、去的是扬州。”
再多撒谎也不无裨益,他一准天涯海角追捕她。
“哦,原来如此。”
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男人收起凛冽目光,不再风霜刀剑相逼。苏绾恍惚听见对方竟轻轻松了口气,她疑心自己听错了。
男人高傲地抬起下颌,颌角呈现刀劈斧削的轮廓,衬托他好似武神像般威武霸气。卷了卷长长的睫毛,低觑着跪倒在地的四人。
“本将军接到快报,有贼人假扮女眷,刺伤五城兵马司都指挥,现已全城通缉。京营旨在拱卫京师,奉命例行检查,任何人出城皆须报备。”
忽然俯下身子凑近窗边,眸光在她的干枯老脸滚了一滚,又跌进她的澹如星子的眼眸,嘴角轻轻飘出几个字,
“一路小心。”
熟悉的雪松气息瞬间扑面而来,令苏绾感到应接不暇,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脸颊泛起红晕,幸亏涂了厚厚的一层粉脂,才没让她彻底打回原形。
但她十分确定,对方已然看透她的伪装。只是不知何故,没有下令抓捕她,也没有撕破她的脸皮。
男人拉动缰绳,踏月马蹄蹭蹭,大手一挥,“放行。”
金甲士兵收起弓箭撤退,前方守卫迅速拆除路障。
所谓“拒马枪”,系以木材做成人字架,将枪头穿在横木上,使枪尖向外,设于要害处,主要用以防御骑兵突击,也常用来封锁道路。
很快,道路彻底清除干净。
“快走快走。”士兵催促道。
几名妇人如梦方醒,来不及叩首拜谢,赶紧拉下撕成条状的帘子。车夫扬起马鞭,驱车纵马奔驰。
马车晃荡起步,经过银白骏马。
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透过车帘缝隙,苏绾隐约撞见那双清冽的凤眸,阗满了愤怒、失望、不舍等各种复杂心情。眸子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化作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自天而降,让她无处遁逃。
脑海里回荡着老道的话语:“你命煞九星,生前不得安宁,死后不入轮回。唯有解开心中羁绊,方能渡此情劫。”
耳边余音缭绕:
“你跑得了吗?”
“不许离开我,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我不会将你送给别人……”
她只觉呼吸困难,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两世记忆在脑海里飞速翻转,一帧帧画面里,不再是恶鬼的面孔,镌刻的却是那双清冽的凤眸,裹挟万世寒霜。
什么时候,他已经取代别人,成为她生命中的主角?
她赶紧收回身子,窝在床头,大气不敢喘。无霜和文竹均被京卫指挥使的气势压倒,仍在瑟瑟发抖。车外的春蝉,仅凭一口气强撑,才没露出马脚。
很快,玄色身影被马车撇在后面,雨中寥落寸心违。
马车一路向南,飞驰势奔蹙。
“吓死我了,差点以为命都没了,还好没被黑狗将军发现。”无霜仍心有余悸,她拍拍胸脯,小脸蛋因紧张而微微泛红。
车外的春蝉接话道:“时将军早就发现了,他特意设置拒马,就为拦截咱们。你还以为自己藏得很深呢,一切阴谋诡计,都躲不过时将军的眼睛。”
无霜噘着小嘴反驳:“你就知道帮着黑狗将军说话。如果真是被他发现了,怎么没抓我们回城呢?又或者抓去兵营审讯呢?他怎么就巴巴地放我们一马呢?”
春蝉答不上来。
苏绾亦不得而知,她心里猜测,那个家伙是想欲擒故纵,先放她跑一阵,再抓她回去。就好像猫儿抓住老鼠,却不想吃,只想逗着玩一样。
但她也不愿随便地糟蹋他的真心,最起码,他专门跑过来“问候”她的去程。至少短时间内,她不必担心被人追捕,无论是兵部尚书,还是户部侍郎。
他会替她挡着追兵,这一点自信,她还是有的。
“可是小姐,我们真的要去扬州吗?去那里干什么呢?”
无霜第一次听见苏绾提及“扬州”,颇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她们的目的地是大理。
苏绾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山林,陷入沉思。
前日里,她帮着芸娘前前后后收拾行李,顺手拿出一团积攒的苏州丝线,以及半根未完成的同心结络子,预备送给芸娘留个念想。谁知手一抖,丝线缠绕的棒槌骨碌碌滚到前厅去了。她猫着腰跪在地板匍匐爬行,准备去够桌案底下的线团,隔着一道楠木屏风,恰好听到大理寺卿与苏君识的谈话。
她竟不是苏君识亲生。
一切的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她思考几天几夜,终下定决心亲自去扬州一趟,查询探访关于自己的身世。这也是她离家出走的最大动力。
人总要寻到自己的根。
*
马车渐行渐远,化作天边一缕尘埃,隐没云海不见。
时枫垂下眼眸,口中喃喃道:“扬州……”
难道她已经知晓自己身世的秘密了?才会这般急切地想要逃离?
手段也忒简单粗暴了。
只是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她自以为化了装变了声,凭几句装腔作势的腔调,就能够蒙蔽天下人。可她哪里知道,那怕只是她的一根头发丝,他都认得。
更何况她的那双无与伦比的眸子,他凝视过、亲吻过、抚摸过。她的喜极而泣、伤心流泪、黯然心碎,他都真真实实地感受过,又岂会认不出来?
也太小看了他。
他还在第一时刻,注意到她得了风寒,咳嗽声不断。
怎么那么不小心?
病倒了还要拼命赶路,只为了逃离他的身边。
这个狠心的疯癫婆娘。
时枫的脊背彻底被雨水打湿,眉眼间也覆上了雨珠。他咬了咬后槽牙,调转马头,准备回城。
小旗官问道:“将军不先休息一下吗?踏月来回狂奔一百多里地,喂点草料补给也好啊。”
踏月适时地喘了几声粗气,表示自己饿了,想要吃食。
但时枫一刻也不能停留,他须立即返回京城,处理陆展元的问题。一个时辰前,兵部尚书已发布紧急调兵令递到他的府上,并以他的直隶长官的名义,召令他出动京营三大营,全力追捕凶手。
他冒着风险雨中飞驰,就为了拦截那位“罪魁祸首”,不为抓捕她归案,而是安排京营候命,以及见她一面。
他好想她。
时枫发令:“京营众兵士听令,自即刻起,不惜一切代价,拦挡京城方向所有追击兵力,无论来兵将领是何人,传的是何人手谕,一律不准通过拒马枪。违者斩立决。”
士兵抱拳领命,喊声地动山摇。
时枫另从三千营钦点几名年纪稍长的兵卫,其中包括百户长,督其快马加鞭,暗中追随守护之前放行的那辆马车。
待一切安排妥当,时枫挥动马鞭,踏月踏上归途。宝马鸣珂,风驰电掣,化作银白色的精灵,穿梭于连天雨幕之间。
此事还要从三天前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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