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夫人深知儿子禀性,幼时对他管教严厉,随着年纪渐长,早已有所收敛,很少插手他的事。
与阮家的这门亲她是不满意,也就阮柔不在场时,时不常拿话刺激一下儿子,给他敲敲警钟,却到底知道那是他的一根软肋,轻易不越底线。
说起来都是纸老虎,沈老夫人心中深深忌惮着儿子,在刺激他和激怒他之间,那点子分寸一向拿捏得极稳。
可眼下不同,她早听人说,裴相对沈之砚极为重视,常把未能联姻的遗憾挂在嘴边,先前适龄的裴三姑娘已是不成,现如今若他肯休掉阮氏,相府这门亲,那就**不离十了。
因此,她不得不尝试一下。
“母亲,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便提出让儿子休妻。”
若说先前的沈之砚,面对母亲精神紧绷,如今反而松驰下来,唇边挂上微笑,“您今日这话要是传出去,儿子便坐实了趋炎附势、谄媚上官休妻再娶的恶名。”
反将一军,沈老夫人大怒,她最见不得这张假惺惺、虚伪至极的嘴脸,重重一拍几案,“你是这样和母亲说话的?”
她不喜阮柔,妾生女也好、三年无出也罢,不过借口而已,她不能容忍的,是那个女人乱了沈之砚的心。
“之砚,莫要步你父亲的后尘。”
此话出口伤人伤己,母子俩神情同时瑟缩一瞬。
昨夜心魔又起,沈之砚漆眸阴郁,淡淡冷笑,“母亲,阿柔是我的原配,我们夫妻的事,不劳母亲费心。”
其间的讽刺意味过于浓郁,沈老夫人霍然起身,“圣上最重孝道,朝廷以孝治天下,沈侍郎,你骄纵妻室忤逆高堂,叫御史们知道了参你一本,我看你过往十几年经营的好名声,道貌岸然的谦谦君子,便要垮塌了。”
沈之砚左手扶膝也站起来,温文尔雅躬身一礼,“那便塌了吧,让这一府门楣、沈家百年清名,一并掉下来,任世人践踏耻笑……”
他转身向外行去,轻声道:“母亲,其实你早就想这样了吧。”
沈老夫人死死盯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回应致命一击,“沈之砚,你狼子野心、六亲不认,当年害死琛儿,更害得你父丧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绝户的煞星。”
沈之砚脚步蓦地顿住,从后望去,只见他双肩不停颤抖,受伤的手上,白布迅速渗出鲜红。
“不、……”
此刻他的脸上,那层常年伪装的面具寸寸皲裂,阴鸷与偏激争相爬上锦绣皮囊,脖子及额角的青筋冒起,一突一突跳动,儒雅面目狰狞可怖。
“不是……”
低喃声戛然而止,唇边扯出个恶狠狠的冷笑,沈之砚头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去。
右腿不便,在门槛上抬得不够高,猛地磕了一下,他抓住门帘的手太过用力,顿时将那张湘妃竹漆金彩鸾帘给扯下来,片片碎裂散落于地。
足上的软底布鞋重重磕在门槛上,却一点也不疼,他低头望着鞋头右侧下凹的一点,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一枚可以被撞疼的脚趾。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暴怒的心瞬间平静下来,薄唇牵动,流露一丝更加苦涩的笑。
“沈之琛如珠如宝,而我……只是一块无人问津的顽石,母亲,这么多年了,你掂掂你的心,偏么?”
沈之砚轻声说完,缓步离去。
在他身后,沈老夫人颓然坐倒,心头百般滋味,说不出是解恨,还是害怕。
琛儿是姐姐唯一的孩子,仅看琛之一字,便知他父亲付出了多少宠爱,将对姐姐的所有情意、思念,通通倾注在幼小的孩童身上,分不得半点给他们母子。
沈之砚五岁那年,小安氏在后花园的荷塘边,亲眼看见他把哥哥的头死死按在水里,她当时吓坏了,拖着湿透的裙摆疯了一样蹚进池里,把人救了回来。
她心有自责,更多的是后怕,并未将这件事告诉丈夫。
起初她想着,亲不间疏,琛儿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她多疼他些,砚儿是她的亲骨肉,长大懂事后自会明白。
那之后,她暗中观察沈之砚,发现他性子阴郁,极为敏感,后这一点,倒真是随了他父亲,伤春悲秋,连树上跌落朵花,都要掉上两滴眼泪。
自此之后,她对沈之砚的管教便开始严厉,想将儿子的脾性给掰回来。
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三岁,沈之砚十岁那年,兄弟二人一同在庄子上学骑马,那日教习师父有事走开,回来时发现廊间新近刚得的一匹烈马不见踪影,一同消失的,还有一对小兄弟。
后来,下人在庄外的山路上找到马,还有倒在不远处,头颈断裂而死的沈之琛。
当时遍寻不见的沈之砚,直到天色全黑,才一瘸一拐从山上下来。
烈马驯服时日未长,若非骑术精湛,便是大人也不敢骑。
当时沈之砚只道,哥哥偷了马骑出去,他在后面追赶,并未见到哥哥是怎么掉下来的。
所有人都相信这番话,毕竟他那时候比马腿高不了多少。
由始至终,唯有小安氏一人,坚信长子的死,是次子亲手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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