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阮柔醒来已是卯时过半,盯着头顶绣了花卉草虫的蝉翼纱帐出神,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一骨碌翻身坐起。
扭头四下看看,并没有一个受伤养病的沈之砚在旁,而她这本该照顾病患的人,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才醒。
她对刚进来的吕嬷嬷抱怨,“怎么不早点叫我?”
沈老夫人的规矩是辰正请安,这会儿若不抓紧,必是要迟的。
“老爷吩咐让您多睡会儿,说待夫人醒了,陪您一道去寿安堂。”
后面跟进来的云珠笑嘻嘻说道:“老爷对夫人真好,自己都还病着,一早起来便去书房看书了,叫咱们别扰着夫人休息。夫人,您昨儿夜里一定照顾老爷很辛苦吧?”
说得阮柔惭愧,洗漱过后,待云珠端着水盆出去,这才问吕嬷嬷,“老爷什么时辰起的?”
“瞧着像一宿没睡的样子。”吕嬷嬷不动声色挥退小丫鬟,扶她在妆台前坐下,这才道:“人老了觉浅,我听着,夜里似乎白侍卫来过,老爷和他在院里说了一阵话,便去书房了,大抵是有什么要紧公务吧。”
伤没好,烧也未退,吕嬷嬷早起熬好药端去书房,见着沈之砚端坐书案前,看似专注,那书页到她退出去时,也未翻动一下。
“夫人,你昨晚问过他了?”吕嬷嬷料想,会不会因着裴家的事,他们夫妻起了龃龉。
“略问了句,他没说。”阮柔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后来我一沾枕就睡过去了。”
“……”吕嬷嬷苦笑摇头,“姑娘哟,你可真是心大。”
阮柔在镜子里抬眸,这一次,翟天修未死的消息,她还一个字都没跟嬷嬷说,可不是心大,这事若被沈之砚提前知晓,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前世那会儿,直到翟天修风光回朝的接风宴上,沈之砚才知道他还活着。
那段时间阮柔心情雀跃,忽略了沈之砚的反应,此刻细细想来,那之后,他俩聚少离多,见面也是冷战的状态。
是他快要娶裴四姑娘,因此刻意疏远她,还是因爱生妒,阮柔一直认为是前者,她在沈之砚心里,没那么重要。
正因如此,被他囚禁实是大出阮柔所料。
“若是有公务,他今日是不是要去上值?”阮柔嘀咕了句,心下一喜,“要是这样,咱们就能回趟家了。”
一时沈之砚进来,夫妻二人简单用过早膳,阮柔服侍他更衣。
一身绯色绣孔雀纹绫罗官袍,腰间玉犀带,身姿挺拔,大红袍服衬得他失了血色的脸越发白皙如玉,唇色较平日浅淡。
阮柔在他胸前低头系带扣,他便静静垂眸凝视着她。
“您昨夜什么时辰起的?”阮柔语含歉意,“妾身睡得太死,竟一点没察觉。”
“烧退了,想起还有些公务没处理。”沈之砚一如既往温和,“昨日你也累了,见你睡得香,便没吵醒你。”
“您的伤好些了么?”阮柔踮起脚,探手在他额上摸了摸,“这么急着上值,不如再歇两日。”
她仰头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眸清冽透彻,乌溜溜的瞳仁里映着他的脸。
沈之砚不由心想,我在你眼中,是否也在你心上?
他遗憾地摇头笑笑,“今日还要去趟大理寺,晚上应该会早点回来。走吧,咱们去寿安堂。”
两人在路上默默走着,阮柔稍稍落后一步,悄然窥他冷峭的侧脸,“夫君。”
“怎么?”沈之砚闻声回过头,唇边已带上惯常的微笑,慢下步子等她。
“我今日想回一趟阮家。”阮柔赶上他的步伐,柔声道,“听说小圆儿出疹子,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着她了,怪想的,想说让姐姐带她过去一趟,我看看就回来,不过夜。”
“你去便是了。”沈之砚知她一向疼爱小外甥女,“晚上我来接你。”
阮柔心里松了口气,弯着眉眼,冲他露出个感激的笑容。
沈之砚不觉驻足,伸手替她挽了挽耳畔碎发,曲起的指节在她脸颊轻轻蹭了蹭,目光温柔。
阮柔垂眸赧赧,手从袖底探出,主动勾在他掌缘,“咱们快些走吧,老夫人那边要迟了。”
进了院门,正房里传出欢声笑语,姚氏和沈幼舒也在,府里刚接到丰淖园的赏花帖,小姑将要及笄,姚氏这些日子正张罗相看,这样的机会自是不能错过。
沈之砚进来,那二人避去内间,阮柔向上恭顺问安,厅内先前的欢快一扫而空,老夫人端坐不语,冷冷的目光盯在阮柔身上,停了好半晌,才道了声:“坐吧。”
基本上隔三岔五,沈老夫人就得给她个下马威,好在每次都有沈之砚陪着,老太太倒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摆个冷脸,叫阮柔自个儿揣磨。
坐下后侍女奉茶上来,阮柔喝了口,定一定神,抬头望着老夫人,婉声道:“媳妇今日想回一趟娘家,姐姐家的外甥女儿病了,我去瞧瞧。”
“去吧,去吧。”沈老夫人茶盅重重一磕,“旁人家的孩子你都当成宝,不如自己生一个。”
厉声一出,内间姚氏姑嫂的小声说笑顿时止住。
寻常沈老夫人不会当着阮柔的面提这个,沈之砚淡淡抬眸一瞥,知母亲这是为着裴家联姻的事,提前找好由头。
他咳了一声,错开这个话题,转头对阮柔道:“快要吏考了,岳父大人这次过了考满,职位大概又要向上进一进了。”
阮柔原本低垂着头,在袖里揪手指,听着吏考二字,蓦地心头一惊,想起前世这时候,父亲正是在吏考里出了点岔子,考功司把卷子递上去后,得了圣上好大一番申饬。
她怀疑,说不定自那时起,父亲便彻底失了帝心,才有之后的通敌大罪降到头上。
这会儿也顾不上沈老夫人的喝斥了,她侧身往沈之砚那边靠了靠,“父亲前次说,大抵是进文选司,刚好,妾身还有点吏考上的事儿,想问一问夫君。”
沈之砚点点头,“待会儿咱们一道走。”
他先站起来,这就准备向老夫人告辞,姚氏从内间出来,满面含笑递上一张宴帖,“这是今早丰淖园送来的,就在三日后,二爷看看,可有功夫去一趟。”
帖子是下给沈侍郎的,注明携家眷前往,姚氏知道,一般这种宴会,沈之砚参加与否,私下里取决于阮氏的意原。
丰淖园是皇家园林,位于西郊风光秀丽的曲商湖畔,盛邀高官显贵、甚至皇室宗亲也有可能去。
沈之庵这一支本是上一代便分家,回了山东老家守着祖宅过活,若非沈之砚功成名就,如沈幼舒这般,顶多是在县城嫁个七品游官,否则便要与当地富绅、平头百姓联姻了。
如今重回京师,姚氏的心便也跟着高涨起来,别说如阮氏娘家那种四五品的官宦,沈幼舒顶着刑部侍郎同族堂妹的名头,便是公侯府邸也能进,若这次来个皇子龙孙,万一成了王妃呢。
听到丰淖园设宴,沈之砚心头一动,接过打开一看,果然,宴主这方,落的是端宁长公主的凤印。
这就有些蹊跷,跟昨日的事脱不了干系,沈之砚暗自冷笑,抬眸对上堂嫂期盼的眼神,温雅端方的面上瞧不出一丝异样。
“嫂嫂想去,之砚定当从命。”
便是上座的老夫人,也未料到他如此好说话,琢磨着是不是他也有意裴家那桩事,面上的不虞淡了不少,冷冷瞥一眼阮氏,不再与她计较。
阮柔心里想着父亲的事,倒没多在意丰淖园赏花宴这些,跟着沈之砚出了寿安堂,先给等在外面的吕嬷嬷打了个眼色。
吕嬷嬷听她吩咐,先前已派人给阮家送了信,还有付家那边也递了消息。
她们姐妹不常聚首,每次阮柔回娘家,都会事先跟阮桑知会一声,付家那边若得空,便也会带着儿女回来。
马车上,阮柔倚窗而坐,目光透过竹帘望着街上,心里想着前世父亲吏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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