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沈府门前,沈之砚照旧没有下车,阮柔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昨日受了伤也没功夫将养,临下车前问了声:
“夫君几时归?”
沈之砚正沉思,一顿,“说不准,恐怕很晚了,阿柔先睡吧,不必等我。”
“好。”阮柔点头,又道:“我晚上能去您书房待会儿么?”
沈之砚唇边笑意模糊,“怎么?”
“夫君昨日不是说,要我帮您抄卷宗。”阮柔微赧,“这有大半年没怎么动过笔,字迹生疏,想先去您那里找两本练练手。”
“你去就是。”沈之砚欣然点头,“书柜钥匙在花几的蓝青琉璃碗里,架子上我贴了标签,你先从去年八月的看起。”
“我可没有夫君一目十行的本事,一个晚上能看完一本就差不多了。”
阮柔莞尔一笑,下了车抬手与他作别,看着马车辘辘而去,这才转身进门。
心下对沈之砚毫不设防的态度,感到一丝惭愧,她是想去找找,会不会有关于金刀商行的东西。
不过其实她也没抱多大希望,沈之砚行事缜密,走私盐铁是要案,恐怕不会把案卷带回家。
先去了趟寿安堂,沈老夫人没见她,陶嬷嬷出来面上带笑,话说得板正。
“老夫人这阵没空,叫夫人先回去。这两日若得空,可替舒姐儿预备两身得体衣裳,后日去丰淖园的时候不要太失礼于人,跌了沈家的清誉就好。”
明明隔着帘子,还能隐约见着沈老夫人高座上首的身影,偏要派个人出来一字不漏地传话,搞得跟宫里贵人的派头一样。
阮柔晓得婆母一向架子大,不过这样也好,见面反倒尴尬,扬声应了,又朝陶嬷嬷客气一笑,回身走到院门,便见前头沈幼舒过来。
家里的女人,也就这位未出阁的小姑,还能心平气和跟阮柔说几句话。
“二嫂你回来了。”沈幼舒见阮柔,像得着救星,拉着她往自己院子走,“快来帮我掌个眼,后日出门穿哪套,可愁死我了。”
姚氏才是她嫡亲大嫂,在沈幼舒看来,眼光品味忒土,要按她说得那套来,出门肯定被人笑从乡下来的。
虽然她的确就是。
阮柔到这会儿才约摸想起,早上姚氏说的丰淖园赏花宴,既是沈之砚应下要去,她也无二话,随去走个过场罢了。
膝盖上了药本已不疼,这阵被沈幼舒拉着快走,又有点一抽一抽的,阮柔按捺住没吭声,她倒是挺喜欢沈幼舒的爽利性子,跟到房里看完,摇头说:
“这套浣纱绢样式有点旧了,那件桃粉的倒好,就是怕跟园子里花色相冲,显不出咱们舒姐儿挑高的身段,有点可惜。”
沈幼舒被她说的,不自禁挺直了腰身,她皮肤不算白皙,胜在五官清丽脱俗,体态纤长优雅,果然沈家的血统还是颇有几分清贵之气。
阮柔在她这喝了碗松子茶,起身道:“刚好这两日我也准备做几套夏衫,不如明日咱们去街上看看。”
她想着阿娘约了琼姨,应该明天就能见面,刚好置衣是沈老夫人交待下的差事,到时带着沈幼舒一道出门,便不必再去请示。
“好啊。”这一提议,沈幼舒正中下怀,连声道谢将她送出了门。
回到棠梨院,阮柔进屋就喊疼,吕嬷嬷卷起她裤筒一看,两个膝盖肿起些许,涂抹了药膏看上去更是红得发亮,不由心疼地连声叹气,“去了这趟光通寺,怎么回来倒还三灾八难的。”
差云珠去打水,屋里只剩她两人,吕嬷嬷一边上药,说了今日阮老夫人叫了她去,仔细询问避子汤的事。
“我都如实说了,老太太听完倒也没说什么,只道了句,‘孩子大了自有主意,她不说,就是不叫我管,那我就不管吧。’”
吕嬷嬷枯瘦的脸上神情哀怨,阮柔看着她,似乎也看到祖母同样担忧发愁的脸,心头升起浓浓的愧疚。
前世祖母走得那么快,很大程度是因为她与沈之砚和离的事,这也是她心头最深重的悔恨。
吕嬷嬷愁眉深锁,“姑娘啊,翟少爷若是回来,你……”
“不会的。”阮柔脱口打断她,“您放心,我再……我不会任性了,再也不会拿终身大事当儿戏的。”
吕嬷嬷和祖母身体都不好,为她的事操碎了心,她既重生一遭,断不会重蹈覆辙。
“好好。”吕嬷嬷欣慰点头,“姑娘想得明白,我就放心了。”
“回头叫虞大夫再来一趟吧。”阮柔刚说这话,就见嬷嬷的脸绷起一点,赶忙笑着解释,“我是想叫她也给您瞧瞧,前些天早起又听见咳了。”
“我那是老毛病,瞧不瞧都一样。”吕嬷嬷神情一松,又劝她,“夫人,那些汤药喝多了毕竟伤身,要不还是不喝了吧。”
“就是老毛病它才得治,这事儿您得听我的。”
阮柔坚持,吕嬷嬷的旧疾,眼下她既提早知晓症状,跟虞大夫商议过对策,便可防患于未然。
至于祖母,虽说寿数天定,但这一次,她也要尽全力挽救。
她喝的避子汤还剩下几副,想到刘太医的医嘱,沈之砚的手半年不能用力,兴许……不会来跟她那个。
那药的确伤身,她这两年每回小日子疼得死去活来,皆因药性过寒,再吃下去,难保不会伤及根本,真想生也生不出来。
阮柔转念哂笑,眼下考虑这些真是多余,她和沈之砚眼看要和离,兴许他这会儿已在裴府见过裴四姑娘,一旦应承下婚事,之后的日子都不会再碰她了。
*
马车出城,朝着玉昆山下驶去。
山脚有座虹桥别院,倚山傍水,内以碧玉砌虹桥,桥下莲荷芬芳,景致清雅,亭台廊榭曲径通幽。
花间馆阁无数,养着数十歌伎舞姬、香艳美人,乃是首辅裴安专门用来藏娇纳美之所。
知道此地的人极少,裴相权倾朝野,依附者众,于世人眼中,他是清隽雅洁之士,文人墨客推崇他的诗文,权贵高官仰慕他的人品,胸有千秋眼光睿智,乃济世经邦之能臣。
赞誉之外,裴安也不过是个人,一个相貌英俊、才情上佳的男人,文人骚客的那些喜好他都有,诗酒美色,一样不少。
若然一个人能打心眼里相信上述一切,另须得是裴安最亲信之人,两者兼具,才有可能受邀来这虹桥别院作客。
若说这其中有一人是特例,那便是沈之砚。
从踏进院门的一刻,沈之砚目光随意落在精美华贵的建筑上,带点欣赏和品评的雅兴,却不多留。
及至引路的美人香衣如雪、云鬓轻垂,曼妙身姿在他面前一晃三摇,沈之砚的目光依旧平静,淡淡扫过,与看见一件奢华家具没什么两样。
待客花厅里,一个容貌绝美的少女静静立在正中,轻衣浅饰,妆容素净,垂眉敛目,任由周围四五道如狼似虎的目光评头论足,仿佛她不是一个人,只是待售的物件。
裴安斜靠上首软座,品酒听曲,目光偶尔扫过厅中,间或被那些个歪诗艳词逗乐,捧腹一笑。
一身质地上乘的松散道袍,姿态闲逸,这般瞧去,与那等富绅商贾无甚区别,任谁见了,也想不到他便是大益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
这时正有个身穿赭褐袍子的男人,趴在女子裙下,眼凑上那对纤纤金莲,摇头晃脑吟诵:
“穿□□,登小楼,浅尘窄印任人愁……啊任人愁。好,好,真好。”
连声道好,引得裴安发笑,“潘少詹眼光独到,这一场当属你拔得头魁,今晚便可一尝掌上起舞的妙处……”
众人惊叹艳羡声不断,纷纷鼓掌起哄,要那女子当场一舞,闹得正欢,裴安抬首,见着沈之砚立在门外,身姿如松、挺拔端秀,似是眼前靡靡,皆与他无关。
裴安站起身,经过众人时笑道:“你们先乐着。”
出得门来,与沈之砚相视颔首,目光轻描淡写在他裹着白纱的右手瞄一眼,含笑招手,“你来。”
师生二人沿回廊信步而走,裴安身上,先前那股风流随性的意味荡然无存,若非半散的道袍,倒与平日出入中书内阁时,一般无二。
先问了几句政务上的事,沈之砚一一作答,接下来,又说起刚结的侵田案,裴安貌似随意,“听说原告那对金姓父女,现如今被你安置在四九巷的老宅?”
沈之砚神色不动,“是,借住而已,他们大约这两日便要离京,去山西投奔亲戚。”
裴安点个头,踅身行出几步,脚下微缓,“那金巧儿,你给老师送过来吧。”
他随意挥了挥手,又走回花厅去,便似叫沈之砚大老远从城里过来一趟,不过是如寻常一般,问问公务,再办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仅此而已。
沈之砚神色晦暗,胸中怒意灼盛,语气却一如既往平静,“学生遵命。”
裴安背手而行,此时神色一松,继而浮上些满意的笑。
他这个学生与众不同,看似正直精明,实则内里颇有狠辣心性,眼下还不多,但他可以慢慢挖,总归是要叫他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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